醒来时,卫灵蕴已躺在自己的寝殿里。眼前是淡青的床幔,耳畔是秋风翻动书页的声音,屋里萦绕着清淡香甜的桃香。这个世界熟悉得似乎没有一丝变化,她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可胸口那根奇异的、像泉眼一样汩汩流出丰沛灵力的神骨却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她身上没有伤,却觉得很累,很累。
累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您醒了。”
红珠寸步不离守在床畔,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她将卫灵蕴扶了起来,慢慢将温热的汤药喂她服下。
服完汤药,卫灵蕴将头倚在床柱上,这样能省些力气。她忽然觉得手臂有些灼热,挽袖一看,不知何时,那片父母曾经提起过的昙花纹,如今又出现在了她的小臂上。它清晰火红,如有灵性一般。
“我睡了多久?”她问。
红珠安慰道:“不久,数个时辰而已。”
“那岂不是误了吉时……”
红珠没有回话。
卫灵蕴歪着头,抬眼便能透过洞开的窗户看见大红的喜绸挂在房檐飞扬。她陡然又想起了昨夜满城的大火,双目有些刺痛,她不得不移开眼去。
今日,本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撤下吧。”
她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那些成婚用的灯彩。
“大祭司?”红珠不解。
“撤下吧。陛下已经……”卫灵蕴骤然哽住了。
不知为何,“殉国”二字像攀附在喉管的一根鱼刺,她几次深呼吸都没能将它吐出来。
她除了“臣服”于这样的不适外别无他法,转而说道:“准备国丧罢。”
红珠担忧地看着卫灵蕴,却见她除了病色以外,只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红珠不知她这样是好是坏,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抚慰卫灵蕴。她公事公办似的道:“大祭司,丞相在殿外等您宣召。”
“宣。”
郑宜进殿。他躬身行礼,抬眼见卫灵蕴病容憔悴,将说的事又在心下犹豫起来。
卫灵蕴看出他的迟疑,道:“但说无妨。”
闻言,郑宜才禀告道:“禁军在找到您时,正有人想趁您昏迷杀害您。禁军已将其拿下,请您裁夺。”
“按律处置就是。”
“是前太尉林骅。”
卫灵蕴眉头跳了跳。
“他现被关押何处?”
郑宜道:“他欲求见您,我已将他带来,现看押在天璇殿偏殿。”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带我去见他。”
卫灵蕴大抵也知道林骅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无非是对林棠妆横死一事泄愤罢了。世人总说些“因果”,她此刻却觉得,对从前种下的“因”,她已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推开屋门,便见须发皆白的林骅惫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双手被沉重的镣铐勒出红痕,衣冠倒是整洁。听见门响,他本能地循声转过头来,空洞的目光落在卫灵蕴身上缓慢聚焦。
“呵……你可真难杀。”
身后的凉风猛然涌进屋子里,卫灵蕴顿觉浑身一凛。她对林骅的弦外之音似懂非懂,蹙眉问道:“何意?”
林骅似笑非笑,并不言语。
卫灵蕴抬手便用灵力合上了门,屋子总算暖和些。她沿着墙缓步走至林骅对面,猜测道:“昨夜那个杀人放火的疯子,是你安排的?”
林骅点了点头。
“就凭你,怎么可能。”
林骅并不生气:“卫灵蕴,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你可知道那疯子对陨矿的气味尤为敏锐,我只不过是用陨矿磨成粉末做了几响烟花,他果然寻着味儿就来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虽然还是没能杀了你,但能带走沧帝我也不算失败,总归是能给妆儿一个交代了。”
卫灵蕴没有落座,只是搭着桌沿的手又暗暗用力几分。她仔细想了想,昨夜城中燃放的烟火的确与往年不太一样,当时她还道是烟花工艺精进了许多。联想林骅辞官后便去南沪做了矿石生意,他若将经手的矿石供应郢章做烟花之用,那么昨夜之祸岂非是他蓄谋已久?
卫灵蕴一时急火攻心,干咳了数声才慢慢止息:“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向我报仇?”
林骅坐直,倾身逼近寸许。他抬起的眼眸如同针芒,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你害死了她,现在做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本该是我的女儿。”
“可是他们都包庇你啊!”林骅陡然提高了声音,“先帝包庇你,太子包庇你,巫权口口声声说妆儿是他的得意弟子,可到头来也包庇你!先皇后那么好的人,居然也是非不分地为你开脱,让我以国事为重,就此作罢!”
他猛然站起来,疯了似的将身边的桌案拍得如响雷一般,锁链叮铃的声音混杂着不甘的控诉:“他们都包庇你!都包庇你啊!我只想为妆儿讨一个公道,我为什么、凭什么不能报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明知我以战养战,却肯放我告老还乡,还不是因为你们觉得自己愧对妆儿!”
卫灵蕴冷静驳斥:“可林棠妆的秉性不配做兖国的大祭司,若她上位,只会民不聊生。”
林骅抄起手边的花瓶怒不可遏地摔了过去:“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你根本不了解妆儿的为人!”
“可我不能去赌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花瓶砸得很准,但还是在卫灵蕴的结界前碎成瓷片。她不停调整呼吸缓和自己的心火,以免气得晕厥过去,她站直身子同他对峙:“你要报仇找我一人就是,郢章的百姓又有何辜!多少人因为你无家可归、妻离子散,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以为我想害死那么多人吗?都是因为你啊卫灵蕴,因为你太难杀了!”
林骅咄咄的脚步声越走越急,语气也越发焦躁:“我也不想牵连旁人的!我投过毒,我给你和昭帝父子都投过毒,不止一次。可最后中毒的,却只有昭帝。我明白了,你们都是修仙之人,寻常毒药杀不死你们,所以我又去撺掇王善迁,让他把被放出鎏华宫的‘青子’们好好利用起来,可是他也失败了……”
“后来我得知沧帝在找什么树叶,他火急火燎的,我料想是你危在旦夕了。我以为老天爷终于要帮我讨回公道了,你知道吗,为了万无一失,我找了足足三千人将剧毒的马桑叶子交了上去,只要他看错了一份,你一定会命丧九泉!”
“可你命真大,你还是活着!你怎么还活着啊!……直到那个发狂的怪人出现,他强大无匹,这样厉害的人物总能帮我报仇了吧?没想到,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我殚精竭虑、耍尽手段,却不能伤你毫厘,万千辛苦最后皆付之东流啊!”
凉风骤然吹开窗户,金色的夕照落在林骅身上。冷意袭来,他的火气降了几分,就连力气似乎也被凉风卷走,身子一散,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自嘲般笑了起来:“我只想为女儿讨一个公道……哈哈哈哈……大祭司啊大祭司,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卫灵蕴笑不出来。她脸色煞白,勉力撑着身子。
她立于暗处,日光没有眷顾她。
扶瑄之死,郢章之祸,皆是因她害死林棠妆而起。
若论罪魁祸首,不是旁人,而是她自己啊……
林骅斜斜睨了卫灵蕴一眼,毒辣的目光似已看穿卫灵蕴此刻的外强中干,诚挚建议道:“你若当真想要赎罪,当真喜欢沧帝陛下,不如就随我共赴黄泉,也好跟他团聚,免得他在九泉下孤苦。所有的恩恩怨怨,也就一笔勾销了。”
卫灵蕴没有回答。
从天璇殿回来许久,卫灵蕴还是觉得骨头森冷。她甚至让红珠生了一个火炉,还裹着厚厚的被褥,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栗。
屋里的宫女热得直冒汗,但都不肯离去,唯恐卫灵蕴出什么意外。
仅过了一夜,整个鎏华宫已是一片缟素,如同落雪了一般。
卫灵蕴不再身冷,但她近来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每每合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林棠妆那张狰狞可怖、被野兽撕咬得稀碎的脸。而后,与扶瑄的往事便排山倒海涌入脑中,破晓似的冲碎那些晦暗的阴霾。
二人过往的一幕幕清晰得像是昨日发生,她甚至臆想起倘若扶瑄没有死,他们白头偕老、安享天伦的美好结局。每一个夜晚,她都难以入眠,她困倦,她回忆,她在迷糊和清醒之间往返不定。
就这么浑浑噩噩数日,卫灵蕴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过没有,满脑子早已被回忆和幻想占据,她也越发消沉憔悴,憔悴得彷如老树枯藤,眸子空洞得再也没有半点神采。
红珠打了热水进屋,为了让卫灵蕴不再继续神伤,她提醒道:“大祭司,您的贵客已被奴婢安置在重明客栈好几日了,要不要去看一眼?”
想起良雾之他们还生死未卜,卫灵蕴不得不睁开眼,恋恋不舍地从幻想的温柔乡中醒来。马车行至重明客栈,卫灵蕴定了心神才推门进去。沐青桐、聂商容双双回过头来,见卫灵蕴憔悴不堪,竟变得这般形销骨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可还好?”卫灵蕴木讷地问。
沐青桐点点头。她让开半边身子,只见良雾之和奚旷仍在沉睡,好在一息尚存,可慢慢疗养恢复。
沐青桐拘慎道:“谢谢你救了雾之。锁灵囊,有用吗?”
思绪骤然被拉回扶瑄灰飞烟灭的时刻,卫灵蕴霎时便红了眼眶。她忍泪摇了摇头,声音却带有几分哭腔:“我找不到他。我不知为何,怎么都找不到他的灵魄。怎么办青桐,我该怎么办?”
聂商容决心好好修行飞升后,也是听说江湖上横空出世一个修行极高之人滥杀无辜,便一路寻觅而来,以尽绵薄之力。
她来迟一步,没多久便听说沧帝殒落的消息。
聂商容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中元节,鬼门大开。燃犀角通鬼与魂,或能再有一面之缘,你不妨试试看。”
沐青桐暗暗打量了聂商容一眼,心想她一定也曾是为了再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想尽了各种办法。
卫灵蕴也记得,扶瑄曾用这种办法在女鸾弥留之际帮了奚旷与之惜别。
她颔首,决意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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