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卫灵蕴分明记得，玉楼中有一的玉棺，既然小山仆的主子不是棺中之人，那躺在玉棺里的人是谁？
“小山仆，”卫灵蕴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略高些的少年，忽而觉得再叫他“小山仆”实有些不妥，改口道，“卿俟，你的主子可还在山中？我承蒙槐江山照拂，理当去拜会才是。”
卿俟答道：“主子不在，许要过些时候才回来。有时一两日，有时一两月，有时三五年，说不准的。不过灵蕴客人可以先住下，主子交代了，灵蕴客人想住多久都可以。”
“他认识我？”卫灵蕴心里更加疑惑。
“想必是认识的。”卿俟带着卫灵蕴到了玉楼，路过金台时英招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灵蕴姑娘，好久不见。”英招扬手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了，英招仙君。”
往年，英招都不让小山仆去玉楼，现在他却对小山仆带自己去玉楼的行为视若无睹。卫灵蕴心想，果然是岁月悠悠，时过境迁了。
卫灵蕴仍住在从前那间屋子。
她实在好奇，便问道：“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可以的。”卿俟说道，“主子说，灵蕴客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卫灵蕴忽然就想到了扶瑄。在鎏华宫，有扶瑄顶着，她也是这样百无禁忌，畅行无阻。她愈发好奇起小山仆神秘的主子来。
数月里，卿俟时常缠着她，拿了书来请她指教，与她一同修炼。
冬去春来。
是日，斜辉脉脉。雨后黄昏，卫灵蕴站在玄圃，对面是千丈飞瀑，她仿佛伸手便能摸到虹桥。麒麟小兽蹦来跳去地扑蝶，缤纷的花朵沾了满身，成了一团毛茸茸的绣球花小兽。
忽然，一道悠扬的笛声传来，卫灵蕴摸了摸，并不是自己的骨笛在响。她好奇地张望，侧头便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远远地立在金台。
隐隐约约可见他一身金白浮松的衣裳，纤腰瘦体，长身玉立。他手里拿了一支碧绿的竹笛，正悠然地吹奏着。五只丹顶鹤循声而来，鹤唳相和，停驻在金台上展着双翅翩翩起舞。瑜郎雅鹤，迎着落瀑飞虹、残霞圆日，美得像一幅画卷。晚风吹起他的青丝和衣袍，夕阳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烨烨如玉映霞明。
麒麟兽被笛声吸引，兴奋地朝金台跑去。
扶瑄？
卫灵蕴听出，这是扶瑄也曾吹奏过的《参商曲》。遥看那身影，何其相似！卫灵蕴心潮涌动，她急切地飞身过去，轻轻落在了他身后。
虽知扶瑄已逝，可一阵熟悉的梅香袭来，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鬼使神差地，卫灵蕴揣着一丝渺小的希望问道：“是你么，扶瑄？”
那人怔了怔。良久，才听他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是我。”
他慢慢转过身来，道：“卿霭。”
卿霭不敢再提自己亦是扶瑄，他不愿再见到卫灵蕴用那种疏离厌恨的目光看自己。他心想，若她早早想起天界之事，是否就能顺理成章地接受自己曾化身“扶瑄”，陪伴在她左右？
氤氲的水汽凉丝丝地扑在二人身上，让他们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卫灵蕴觉得他眼熟。
他似扶瑄，却又不似扶瑄。他眼里有愁，扶瑄没有。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槐江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卿霭眉头微蹙，道：“我是朱天的卿霭。”
卫灵蕴蓦地想了起来，“朱天帝君，卿霭？”
良雾之曾说过，朱天上一任帝君卿霭失踪千年杳无音信，竟是他吗？
卿霭谦虚道：“现在已不是帝君了。”
“你认识我？”
卿霭扬唇一笑，“自然是认识的。你是朱天的神尊灵蕴，是北河之主，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卫灵蕴起初还腹诽自己竟有这么多身份，听完卿霭最后一句，顿时有些不悦：“既是手下败将，你又为何收留我在槐江山？”
卿霭笑意散去，“究其因果，是我之过，才让你流落人间。你我争夺朱天帝君之位，在天劫下缠斗争胜，你受了重伤，闭门休养。是我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义妹，她趁你伤重，害得你跳了业火之渊。”
卿霭悄悄打量着卫灵蕴的神情，唯恐她愠怒。还好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璨音是你义妹？”卫灵蕴想起了那支骨笛，它莫不是要送给卿霭的？
“你想起来了？”
“没有。”卫灵蕴矢口否认。她又问：“那你为何也会出现在人间？”
“也不是什么开心事，若日后你想起来了，便知道了。”
卫灵蕴心中思忖道，想必是因为他与钧天帝君一战败北，才流落人间避祸的吧。
“我要如何相信你？”
卿霭指着她发髻上的昙花钗，道：“这是你在业火之渊剖出的轩辕骨，是我将它炼化成了钗。”
卫灵蕴低头沉思起来。
自从自己生出了轩辕骨，卫灵蕴便感受到这支昙花钗也不是个死物，而且它与自己心口的轩辕骨时有共鸣。她一直不知缘由，现下终于解了惑。可她还是不死心，争辩道：“这钗，明明是我夫君赠我的。”
卿霭淡淡地：“是本君赏他的。”
虽不情愿，卫灵蕴却不得不信。扶瑄当时修为低微，如何能将轩辕骨雕琢成发钗？
卿霭又指向卫灵蕴小臂，“你手臂上的昙花纹，是我留给你的平安契。”
他掀开自己左臂的衣袖，金缕梅的花纹赫然露出，“这是你留给我的平安契。”
卫灵蕴分明感受到，那金缕梅色泽虽黯淡，但溢散的灵力，的确与骨笛上的灵力一模一样，与自己的也颇为相似。
“为何这花纹如此黯淡？”
“与你的灵力修为有关，”卿霭解释道，“你灵力强盛时，它便流光溢彩。你灵力式微时，它便失去光泽，甚至消失不见。”
“难怪……”卫灵蕴喃喃。她孩提时，手臂的昙纹仍在，可突然有一日昙纹便消失了，恐怕是卿霭落难的缘故。
卫灵蕴也不愿触他伤心事，可二人互相施下平安契，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又怎会是他所说的“手下败将”那么简单。
虽瞧见了端倪，卫灵蕴却不敢再问下去。若她与此人曾定下终生，岂不尴尬？
“你我曾是半世宿敌。”卿霭突然说道。
卫灵蕴全然不信：“互相下平安契的宿敌？”
迎上卫灵蕴疑惑诧异的目光，卿霭淡淡解释道：“如此就能保证你我只会死在对方手里。”
卫灵蕴敷衍地点点头，不置可否道：“显然，出现了些纰漏。”
不然，她怎会掉入业火之渊。
“一个帝君之位，你我争了有千年。现在好了，咱们都沦落到了人间，不至于还要打吧？同是天涯沦落人，”卿霭指了指天，“不如你我戮力同心，一起想想如何杀回天界，一雪前耻。”
“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报仇不正是最大的好处么？”卿霭想了想，诱惑似的道：“我可以答应你三件事。我做过帝君，修为无边，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有很多。”
卫灵蕴还是不解：“你既然修为无边，为何不自己去做，拉上我做什么？”
闻言，卿霭却是轻笑了一声：“灵蕴，你我的仇人是同一个人。他在槐江山害了你，也千方百计要在人间害我，可想而知，他有多么不简单。你我缠斗半生，知己知彼，现在又同在凡间蛰伏，若能合作，定能相辅相成。”
“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当务之急是尽快提升你的修为。你现在虽学的是《钧天道》，但是万法修行皆是殊途同归，你不懂的，我都可以教你。”
他叮嘱道：“我患有离魂之症，魂魄总是不自禁离体。短则数天，长则数年。若是我真的回不来了，那玉楼的棺椁便是我葬身之地。”
卫灵蕴蹙眉：“如此要命的病症，你是如何当上帝君的？”
卿霭沉声叹道：“患此病，是成为帝君之后的事情了。”
“那你魂魄离体后去了哪里？”
“冥界。”
卫灵蕴心念一动，便想问他是否在冥界见过扶瑄。可抬眼的一瞬却见卿霭神色悲怆，一时于心不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卿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兴奋道：“主子，你回来了！”
卿霭欣慰地打量卿俟一眼，“你又长高了。”想了想，又嘱咐道：“我这次仍不知能呆多久，你要听灵蕴客人的话。”
卿俟乖巧地点头。
“灵……”
卿霭刚张口，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卫灵蕴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他。凑得近了，便闻到卿霭身上隐约的香气。隔着层层衣衫，卫灵蕴仍能感觉到他尚有余热、健硕紧实的肱肌。
他柔若无骨、毫不设防地倒在卫灵蕴臂弯里，让卫灵蕴侧目便见卿霭的玉貌珠颜。顺着眉弓一路瞧下，微凸的喉结让卿霭细长洁白的脖颈多了一点诱人的起伏，再顺着微敞的衣襟往下望去，便见羊脂玉一般的胸膛若隐若现。
卫灵蕴脸颊羞红地别过头去。
这“离魂之症”还真是……要了老命。
好在小山仆长大了。他从卫灵蕴手中接过卿霭，轻松地背起他往玉楼走去，将他小心地放在顶层的玉棺中。
好好的一个活人却要放在棺中，卫灵蕴觉得不太吉利，“非要将他放在这里面？”
卿俟点头，“棺中有主子亲绘的符纹，不仅可以让他身躯不坏，还有温养之效。”
卫灵蕴很好奇，便数着日子看卿霭何时醒来，每日都要去阁楼看上一眼。
她凑近半开的玉棺仔细观察着卿霭。他便真如死去了一般，除了血肉看着算是鲜活，也不见他胡茬长出来。
不料卿霭突然坐起来，猛地一头撞上卫灵蕴，两人皆痛呼一声，疼得睁不开眼。卫灵蕴跌坐在地吓得不轻，也不知是该先揉额头解痛，还是先抚胸口压惊，愤愤道：“你每次醒来都是诈尸一般吗？”
卿霭却是扑哧一笑，也不气恼，反而趴在棺边逗她道：“你贴我这么近做什么？”
卫灵蕴没好气道：“我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卿霭仍笑着，“我若身死魂灭，你看平安契便知道了。”他从玉棺中站起来，搭出手将卫灵蕴一把拉起，问道：“你修为如何了？”
“尚可。”
“同我过几招。”
卿霭二话不说就把卫灵蕴带去了金台。卫灵蕴觉得他像个考察功课的老先生，好在自己不曾偷懒耍滑，有几分底气地在卿霭手底下打个来回。
卫灵蕴自然是知道卿霭放水了。
不过卿霭似乎是很满意卫灵蕴当前的境界，夸赞道：“的确尚可，但底子还不够扎实。”
见他心情不错，卫灵蕴问道：“以你的修为，最厉害能做到什么地步？”
“移山填海，遮天蔽日。”
卫灵蕴这才知道，原来卿霭不是在放水，是泄洪。
在卿霭时有时无的指导下，卫灵蕴进步神速。卿霭魂魄留体的时间越来越长，病症一点一点在好转。
卿俟彻底褪去稚气，生出少年的叛逆骄纵来。卫灵蕴有种养了个逆子的错觉，这与她带少年老成的新帝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开始上树打鸟、下水摸鱼，满山遍野撒丫子地跑，麒麟兽跟在他屁股后面作威作福，一人一兽闹得槐江山不得安宁。
唯有卿霭出现的时候，他才收了性子，安静如鸡。
卫灵蕴在修炼时，卿霭若在，他便懒洋洋地闭目倚靠在玄圃花树高高的枝干上，不知是否真的睡着了，也不怕把自己摔下来。粉色的花朵簇拥着他修长的身躯，像是托起了一团懒散的白云。
“你若无聊，不妨同我讲讲从前的事。”
“我不无聊。”卿霭翻身看她：“你想听什么？”
“我从前是怎样的？你我为何会是宿敌？”
卿霭指向琅玕洞的方向，道：“看见卿俟了么，你在朱天时比他还能惹事。那时你天天算计我，同我抢法器秘籍，屡次坏我的事。真是奇怪，哪里都能撞见你。”他瞧着卫灵蕴，觉得她僵硬的脸色颇为有趣。
卫灵蕴尴尬地笑笑：“那我还蛮讨人厌的……”她微微低头，突然想到换言之这不正是卿霭同自己抢法器秘籍、坏自己的事，正要呛他一句，却听卿霭话锋一转，“可你也救过我。”
卿霭温柔地看着她，语气肯定地说道：“所以也不算讨厌。”
后记：
当时，卿霭的面色比那漫天飞雪还要苍白。
他小心翼翼将怀中的襁褓放在紫竹筐里，随即燃符幻化出一只火凤凰。这只凤凰衔着篮筐划过天穹，落在辞州一户寻常人家的院子里。它放下篮筐，在这小院上空盘桓数圈，一声长鸣后振翅远去。
见那户人家欣喜地将襁褓抱在怀里，感恩戴德地跪在雪地叩谢天爷，卿霭才稍稍宽心：“有此‘凤凰来仪’的吉兆，那对夫妇必定会视灵蕴如珍如宝，不敢委屈苛待她。只盼那穷乡僻壤之地，灵蕴不会被他们寻到。”
他徐徐叮嘱身边人：“巫权，你记住：待灵蕴及笄，便解除我的第一重封印。待我恢复记忆，自会交代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巫权不免有些担忧：“帝君，当真不再等等了？”
卿霭被离魂之症折磨得沧桑枯瘦。他修习的渡魂术尚不圆满，若是失败，他的魂魄恐怕无法回到原身，从此成为孤魂野鬼，得不偿失。
“不能再等了。”
卿霭解释道：“灵蕴即将苏醒，我的离魂之症也愈发严重，这副残躯恐成拖累。眼下这个叫‘扶瑄’的孩子寿数将尽，他断绝气息那刻，是渡魂夺舍的绝好时机。为多添几分胜算，我将彻底封印自己的修为和记忆。所以，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了。”
巫权拱手，郑重应道：“定不负帝君重托。”
“卿霭”也是祥云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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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重回九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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