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衿出院那日,小雨在救护车顶积了薄薄一层。陆子佩隔着玻璃呵气,在雾蒙蒙的车窗上画星星。哥哥的手腕从毛毯下露出,留置针的胶布边缘卷起,像片将落未落的枯叶。
"瑞士那边......"司机老张刚开口,就被后视镜里少年通红的眼眶噎住话头。车载广播正在播放国际新闻,苏黎世气温降至零下十五度。
陆子佩把暖手宝塞进兄长掌心时,摸到抽屉里未拆封的签证文件。烫金封面上积着薄灰,他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坠落的星空灯——原来有些命运早有预兆。
老宅门前的梧桐树挂满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锋利的冷光。陆子衿的轮椅碾过积雪,留下两道蜿蜒的痕。玄关处的水晶吊灯突然亮起,照亮父亲阴沉的脸色。
"解释。"陆振国将平板电脑摔在茶几上,屏幕裂痕蛛网般蔓延。邮件界面显示着苏黎世校方的回信,日期是三天前的凌晨两点。
陆子衿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客厅回荡,他伸手去够水杯,袖口滑落露出青紫的针眼。陆子佩抢先一步递过温水,却被父亲厉声喝止:"让他自己说!"
水杯在震荡中倾倒,浸湿了沙发上的相册。泛黄的照片里,十三岁的陆子衿正给十二岁的子佩系鞋带,阳光在他们头顶织成金网。陆振国的皮鞋碾过水渍,在波斯地毯上留下暗色印记。
"取消资格?你知道我托了多少关系!"他的咆哮惊飞窗外麻雀,"装病也要有个限度!"
陆子佩的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起急救室里兄长停止的心跳,想起除颤仪在苍白胸膛上留下的灼痕。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在耳畔回响,混着父亲摔碎茶杯的脆响。
"不是装病。"陆子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从轮椅暗格抽出病历本,泛黄的纸页间滑出干枯的雏菊——那是陆子佩去年教师节送他的。
陆振国扫了眼诊断书,冷笑凝固在嘴角。病毒性心肌炎后的"不宜长途飞行"被红笔重重圈起,像道狰狞的伤口。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蛛网般的血丝。
"明天就联系私立医院。"他掏出手机划动通讯录,"苏黎世那边我亲自......"
"我不去。"陆子衿突然提高音量,尾音化作剧烈的咳嗽。血丝渗出口罩边缘,在苍白的下巴上开出妖异的花。
空气骤然凝固。陆子佩看见父亲的手僵在半空,手机屏幕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十几年来,这是兄长第一次违逆父亲的命令。
"你说什么?"陆振国摘下眼镜擦拭,这个动作通常出现在并购谈判的决胜时刻。
陆子衿从贴身口袋摸出封信。牛皮纸信封被体温焐得发软,火漆印章是母亲最爱的铃兰图案。当他展开信纸时,干花标本簌簌落下——紫罗兰、三色堇、风信子,每种都对应着某个被取消的留学行程。
"这是......"陆振国的瞳孔突然收缩。他认出信纸上的笔迹属于去世的妻子,那个被他逼到自杀的女人。
"妈妈最后那封信。"陆子衿的指尖抚过褪色字迹,"您从没拆开过吧?"
陆子佩的呼吸停滞了。他记得那个飘着消毒水味的清晨,母亲将信封塞进兄长书包时的笑容。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
陆振国的手开始发抖。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却凌乱:"请让子衿当个普通孩子,别让他重复我的命运......"墨迹在某处晕染开来,像滴永远干不了的泪。
"她吞了三十片安眠药。"陆子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因为您说瑞士的疗养院能治好她的'软弱',因为你所谓的爱她。"
水晶吊灯突然闪烁起来,在陆振国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的定制皮鞋碾碎一朵干枯的紫罗兰,昂贵的檀香木地板发出细微的呻吟。
"所以你要学她?"他的笑声像钝刀刮过玻璃,"用这种方式反抗?"
陆子佩突然冲进书房。当他抱着铁盒返回时,积雪从鞋底簌簌掉落。生锈的盒盖弹开的瞬间,陈年药瓶倾泻而出——帕罗西汀、劳拉西泮、碳酸锂,每个药瓶标签都印着瑞士某诊所的logo。
"这是哥哥妈妈去世前三个月的处方。"陆子衿拾起半瓶白色药片,"您让医生开的剂量,是正常值的二倍。"
陆振国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玄关的青瓷花瓶。碎瓷片飞溅中,他看见小儿子跪在地上捡拾药瓶,动作和妻子临终前整理行李箱的姿态重叠。
"您总说我们在胡闹。"陆子佩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加密文件夹的截图,"那这些呢?苏黎世医院的股权协议,用子衿名字开的信托账户......"
这是陆子佩第一次对陆振国用这种语气。
暴雪拍打着落地窗,老式座钟敲响整点。陆振国突然扯松领带,这个从未失态的男人此刻像头困兽:"你们懂什么!没有我的安排,你们......"
"会活得更像个人。"陆子衿摘下氧气面罩,疤痕在鼻梁上泛着淡红。他打开平板电脑,调出瑞士别墅的监控画面:空荡的房间里,星空投影仪在墙面投出变形的猎户座。
陆子佩的眼泪砸在药瓶上。他终于明白兄长深夜调试投影仪的真正原因——那不是为了制造假象,而是试图在异国的牢笼里,复刻他们童年的秘密基地。
"下周的机票已经退了。"陆子衿点开航空公司的确认邮件,"如果您坚持,可以再把我绑上飞机。"他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就像八年前对妈妈做的那样。"
暴风雪吞没了所有声音。陆振国站在满地狼藉中,忽然发现长子的眼神像极了妻子跳楼前的模样。那个永远温顺的女人,最后看他的眼神也这般平静决绝。
"滚。"他嘶哑着挤出这个字,"都给我滚!"
轮椅碾过碎瓷片时,陆子佩听见极轻的"咔嚓"声。玄关镜映出他们依偎的身影,陆子衿的手正悄悄按着心口,那是病发时的习惯动作。
阁楼的老式唱片机突然自动播放。肖邦的《离别曲》流淌而下,音符在暴风雪中碎成晶莹的冰粒。陆子衿在楼梯转角回头,看见父亲正弯腰捡起妻子的信,背影佝偻得像深秋的梧桐。
当夜,陆子佩在秘密基地发现了个铁皮盒。生锈的锁头挂着母亲遗留的珍珠项链,盒内整齐码着三百六十五封未寄出的信。最早那封写于他领养进陆家的第二天:"今天见到那个要被领养的小孩了,他眼睛和子衿小时候一模一样......"
月光穿过铁皮盒的缝隙,照亮最底层泛黄的诊断书。孕检报告上的日期显示,陆子衿本该有个亲生妹妹,却在七个月时因母亲过量服药胎死腹中。诊断栏潦草地写着:"患者持续遭受精神压迫"。
雪停了。陆子佩抱着铁盒蜷缩在兄长床边,听见梦呓中的陆子衿反复呢喃"妈妈"。监护仪的绿光在天花板投出心跳的波纹,像永远下不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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