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冬季月,天地隆烈,朔风荡雪,素幡飘曳,梵经唪诵和着哀哀五哭自丧堂流转,弥散皑皑寂夜。
大梁太和一十七年季冬,江南罕见落了场大雪。
轰隆——
乍然九天之上一道冬雷劈下,也不知从哪方劈来,劈在了哪,也只极快的一瞬,仿若错觉。趺坐首位的老和尚口中唱念不断,只手中捻转的莲花菩提数珠似是微顿了一息。末位那有些神游的小和尚稍愣了下,手中那本该应声摇响的铜铃铎早已静谧了许久。身旁另个年轻和尚皱了皱眉头,终是没忍住将手中木鱼槌恰到好处地敲落在瞌睡师弟的天灵盖。
叮——
溧阳柳氏祖宅灵堂内,十数盏长明灯昱昱晃耀,阖族亲眷伏跪灵前恸哭,铃铎叮铃,木鱼笃笃,灯火倏烁,诵念声声,劳嘈相和。
柳家大夫人庄氏举袖试了拭自己颊边眼尾的泪,凝眉抬眼,去瞧排位前的丈夫。
男子齐衰擗拜,正哀哀恸哭,庄氏心念动触,复又落起泪来。
自小祖母身边长大的孩子,祖母去了,怎么也不哭呢?庄氏余光忍不住又向身后侧扫去,讶然一声,那垂眉敛目不声不吭的小娘子竟没了踪影。
阒寂冰花如絮缓缓落,后苑满塘的佛莲早无了影,人迹罕至处,哗啦破水声响打破沉闷静谧,寒风里夹杂着叮叮笃笃,依稀还能听见弥弥梵音。
塘中一条雪白人影缓缓浮出水面,片刻后,有一双手略带艰难地扒上岸石。那手纤纤白皙,指关节因冷冻而微微泛紫。
那是一双女子的手,手的主人约莫一十二三年纪,少女鹅蛋脸儿未长开,虽现下发鬓湿乱,双目空洞,却也丝毫不影响她容颜姣好。
费了好些气力,少女终于安心地躺在了塘岸那一整块平整的防风石上,眸中满盛着落雪,她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试着屈动已经冻僵的手指,瞳仁渐渐涣散。
似有脚步声临近,随之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子——小娘子——”少女缓缓闭上眼睛,任思绪远去。
一个小侍女提着灯匆匆寻来,本就急哭了,见状更是哭出声来,她蹲下身,忙捂了捂小娘子湿冷的脸和手,“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
返回去叫人定是不及,于是小侍女索性把手里风灯丢下,使出全身气力将湿冷的小娘子背在背上,摸着黑磕磕绊绊往前堂奔去。
灯笼在雪地上随风滚了滚,内里烛火倾倒,引燃素白糊纸,不消片刻竹篾灯架俱都燃殆,最后一丝微弱光亮也悄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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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大梁太和二十一年,樱笋时,秦淮河畔金陵城,天青色烟雨。
又是一年杏花风,江南雨,似缎柔,如织密,模糊人行往来,朦胧河岸街衢。城头的砖石老旧斑驳,残缺中依稀可窥过往岁月痕迹;桥边的杨柳抽芽新绿,质朴褐皮里年轮悄然更长弥历。
才子的口最是会道述迁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秦淮北岸乌衣巷——前朝名门巨族累世居住之地,往昔权门贵邸业已羽换宫移。
建邺此城,东有钟山屏障,西为长江天险,无怪乎历来多有王朝择斯地为都,确然兵家必争地。
姜卫末,前有卫臣兖州刺史萧绍义推翻北周政权,于洛阳称帝,命国号“梁”,改元“泰始”。后有卫臣御史中丞萧公甫纠党逆乱,扶幼帝登基,卫权独揽。
数年后,萧公甫病逝建邺,次子仲谋逼迫卫少帝禅位,“三辞三让”后于建邺登基,改国号“齐”,更元“天启”,至此,卫国灭,梁齐起。
齐天启三年,紫薇宫变,齐太子萧景成弑父夺权,血染金銮殿。是月,梁新君萧翌举兵南下,铁蹄踏至建邺城前,未及战鼓擂动,萧景成于建邺城上自刎坠楼,自此建邺城开,萧齐灭,卫齐旧部皆归附萧梁。
江东地域不比中原、北地战乱频繁,经济之稳定关乎大梁财赋命脉。自古士族做大,世人对商贾多有偏见,然萧梁的皇帝无一不重视经济,商户地位渐有提升。
金陵城东傍清溪,有处新住地,兴于齐末。清溪流泉良木环护,造化天成,惹不少贵族巨贾置宅在此。
清溪桃蹊巷柳宅嘉荫院内,大夫人庄氏倚着引枕卧在榻上,抬手接过贾姆端来的药碗。
近来时节春寒连着阴雨,最是容易寒气入体,庄氏近来害了风寒。因着这些年的养尊处优,冷暖着意,她已是许久不曾体味过这头疼脑热的折磨滋味。
庄氏才喝两口便放下瓷匙,将手中药碗递还贾姆,她神色恹恹:“一连喝了许多日,我已好得差不多了,阿姆,吩咐下去,这药从今日起便不喝了罢。”
贾姆是庄氏乳母,看着庄氏长大,知她这是怕药味涩苦,接过药碗劝慰:“病去如抽丝,药须得苦,这病才能好得快呀。”她将药碗重新递回庄氏面前,“这病若没好全,反复起来,又是一番受罪。趁药汤还是热乎的,夫人您还是忍忍,一气将它喝了吧。”
庄氏这寒症发得突然,起初本也不甚要紧,只是家中近来出了桩糟心事,她心一急,头便越发烧得厉害,一连数日都下不得床来。
庄氏同贾姆虽是主仆,但二人间有着三十几年的情谊,庄氏早将贾姆视作了亲人,贾姆的话庄氏总愿去听信。
庄氏虽不情愿,但还是接过药碗,叹了声气,扶着瓷匙仰头饮尽了。
庄氏才喝罢药,贾姆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的拿出个小油纸包打开。见内里物什,庄氏这一连多日总算露了个笑,道:“阿姆竟还记得这个。”
贾姆心内自得,道:“我自然记得,夫人您打小时候起就不爱喝药,从前您每一生病,先夫人总要用亲手做的梨膏糖才勉强算能哄骗您喝下药去。”她口中先夫人,指的自是庄氏生母。
庄氏捧着油纸包,闻见膏糖的甜香气味,心中若有所思: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夫人您年幼便失了双亲,往后不论是喝药还是立世再未叫过一声苦,我伴着您长大,许多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幸而天菩萨开眼,让夫人托付了个好夫郎。”
“近来夫人为着九娘子走失一事,眼见着是日日憔悴。我的手艺虽远不及先夫人,但见夫人这般,我很是不安。我总是想想些法子让夫人开怀些的。”
这近半月来使庄氏郁郁烦闷的糟心事正是家中九娘走失一事。
庄氏道:“终究是我这个做伯母的疏忽大意,九娘走失多日,衙门那头至今也无半分消息,偏又郎君不在家中,听闻余杭春汛,现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归得家来呢,哎。”
念及九娘容貌便愈恐她遭遇那等不测,庄氏又是一阵头痛袭来,心道只别害了性命便是福分,一时间手里的纸包也握不稳了。
“衙门里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宅里几个亲信的小厮也尽数差遣了去寻人,这会儿竟还未有消息,我一内宅妇人实是不知该如何了。”
贾姆忙劝慰:“都怪我多嘴,九娘子她心地纯贞,天菩萨会保佑的。”她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佛,“况那看守城门的郎将收了重金,必会小心留意,九娘子她人还能出得了城外去不成?夫人您还请放宽心,人总能被找着的。”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侍女匆匆来禀:“夫人,十一娘子打晕送饭的仆妇偷跑出来,说要见您,婢子们拦不住。”
庄氏虽生养了两个,却未得男儿,十一娘是庄氏幺女,自幼便比前头姐姐偏受些父母宠爱,年纪越大愈发地没礼仪规矩,性子全然不似个女孩儿。
庄氏脑中涌起一阵眩晕,气道:“叫她在房中思过,却三日两头地大闹一场,这是要翻天了不成?”吩咐那侍女,“去,让她来见我,我倒要瞧瞧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娘,是我将九姐姐弄丢了,我任打任罚,你只让我出去,我亲自去找她。”小娘子平日里挂在脸上的俏皮尽失,执拗地讲。
庄氏揉了揉肿胀的额角,斥道:“你竟还嫌事不够大,你一个女儿家,总偷跑去外头做甚?哪儿有热闹你都要上赶着去凑,你自去也就罢了,九娘她患了离魂症,你将她也带出去又是作甚?”
十一娘有些委屈,“这贼老天日日都要下雨,那日好容易碰着个好天气,又,又听外头人讲城中有难得一见的酬神赛会。”
“我带九姐姐出门,也是盼着她能记起些什么呀,郎中不也说了么,兴许九姐姐见着些从前印象深刻的事物场面,这病就好了呢……”
庄氏紧抿着唇,心中若有所思:虽然九娘确实是三年前落水后有了这病症,但,但这样的病症哪是常人容易得的?且听闻,哎……说不得是早有了这病根呢。
十一娘声音愈发小了下去,“何况从前我也带着九姐姐偷跑出去几回,不都也没事的么。”
“谁知那酬神赛会起先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那些个小鬼们竟开始哄抢起街上百姓商贩的物件,有个小鬼抢了我才买的酥饼,我不给……”
“够了!”
这酬神赛会,也就是城隍散粮,是江东地域传统习俗,通例在三月上旬。
届时会由三四人抬着城隍神像,在街上游行,后随数十人,手执钢叉或刀剑,面目黧黑,装作种种奇怪之样,名曰小鬼。赛会期间,市上生意之人、道旁驻足百姓,无论陈列是何货品、手中捧的是何物件,若被小鬼看见,总须抢完。然被抢之人无有怨言,因被抢寓意生意兴隆、富足康健,简直奇怪之至。
这些都是庄氏的少时印象,少年人懵懂思慕,她不也曾驱着好奇去凑过许多热闹?
只是传闻建安帝曾微服南访,恰亲眼目睹了这江南民间的酬神赛会。陪同的属官见皇帝神色阴郁,颤颤巍巍开口请帝王赐教。
帝王威严,不怒自威,留下“有失礼教”四字后便甩袖离去,留一众使官属臣面面相觑。
原是治世爱民的皇帝陛下以为赛会期间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假借小鬼之名,实行劫掠之事,不少百姓孩童在混乱中同亲眷走散,失足跌倒惨遭踏踩,且并非所有百姓商贾皆无怨言,不过强颜欢笑罢了。
是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尤是建安帝在位期间,南地地方官员都一呼百和般暗自管控起来,以至民间许久不曾出现过酬神赛会。
直至建安帝宴驾,太和帝继位,酬神赛会竟又渐渐重现民间。
庄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见你仍是不知悔悟……”
“娘,我知道!九姐姐丢了几日,我便几日寝食难安!娘,你不要把我关在房里,让我出去找她吧,这样我才能好受些。”十一娘恳切执拗地讲。
庄氏闭了闭眼:“你闯了大祸,竟还在这里胡闹,等你爹回来,还不知要如何罚你。你若懂事,现就该好好呆在房里面壁思过。”
“娘,若那样有用的话,我今日便不会来了,娘,你就……”
“住口!”庄氏握拳垂向身下床榻,她还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
“柳芊芊,你已不小了,待得明年及笄,便可许配人家了。亏得你平日偷跑出门做的是男子装扮,又有阿大跟着,我才勉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个女儿家,若坏了名声,将来又有什么好人家愿来求娶?”
柳芊芊瞪圆了眼,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娘,我不要嫁人。”
庄氏神色愈发难看,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的贾姆见状,忙出来打圆场:“诶哟我的小娘子哟,女儿家哪有长大不嫁人的呀?快别同夫人犟嘴了,夫人现还病着嘞。百十衙役都未寻着的人,小娘子您又往哪去寻呢?小娘子您莫着急,还是先回吧。”
柳芊芊显然很不认同贾姆的话,但见自己娘亲一脸病容,不得不软下性子:“娘,你好生休息,我回去了。”
目送十一娘离开后,贾姆道:“小娘子她只是贪玩了些,其实是个乖巧孩子。等她再长大些,将来自己做了母亲,会体谅夫人您的。”
庄氏侧躺下去,闭上眼睛:“我要她的体谅做什么?”
她只遗憾她的芊芊不是个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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