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西厅,几人围坐桌边。
主坐那驿长掷出贵彩,一步越关,再一次拿得头筹,他赢下不少铜钱银两,自觉今夜运气真是格外地好。就连两个驿卒也小赚了一笔,正玩得起兴,那个输了钱的驿吏叫苦不迭,捂着肚子,借故要去小解。
驿吏出得门来,往驿庭中一站,厅内还在继续。他掂了掂自己那个瘪瘪的钱袋子,一脸心疼地将其塞回怀里,想,又丢了几趟春楼吃花酒的钱。
恰这时,似有人敲响了驿门。
驿吏听得动静,走了过去。他先往门缝里瞧了一眼,见门外的昏黄篝灯下站了两人,模样不似平日往来官吏。
他心内有些疑惑,抬手拉开了那扇门。
门外站着两人,敲门的是个青衣少年,样貌斯文,十六七岁年纪。
见门开了,少年退至一旁,他身后那男子笑着走上前来,见礼道:“贤兄,叨扰!”
见面前人衣着得体,举止从容,相貌儒雅,年纪显然要比自己还大好些,驿吏抬抬下巴,问:“你何事?”
男子还是笑着,“是这样,我想从贤兄这里打听一事。” 他从袖中掏出个荷包,递送过来,“小小心意,幸勿见却。”
驿吏对眼前荷包显然有些瞧不上眼,观那小小一个钱袋子,还没自己半个巴掌大,撑死也装不了几两银子的。
不过嘛,苍蝇腿也是肉,送上门的好处,不掂量掂量就是傻,他接过荷包,见里面却是半点银花也不见的。
荷包很有些分量,内里装的不过就是些铜钱罢了。
嘿,驿吏忽而眼睛一亮,那掺混着的,一粒一粒的金晃晃的,可不都是金瓜子么。
“好说,好说。”驿吏点着金瓜子,愉快道。
如此,那男子开口问道:“借问,此处是否有位从京城而来的裴姓大人下榻?”
驿吏将荷包收握掌中,变脸极快,疑问:“你何事打听这个?”
“是这样,我乃丹杨人氏,来此,为的正是家中主人……”
男子将自己身份、来由三下五除二,简单说与驿吏,着重强调家中与那位裴姓大人有亲,又从袖中掏出几颗圆润饱满的真珠,递送过去,“望贤兄能帮忙通传,但求一见。”
驿吏听得将信将疑,不动声色将真珠没入掌中,未置可否,“好说,好说。”
他阖上驿门,转身,想了下,又回身打开,探出个脑袋嘱咐:“我会帮你这个忙的,只是,你们就在那里等着。”示意两人站去旁边树下,“门,勿再敲了。”
男子答应,拱手称谢。
*
收过好处,驿吏果然没有食言,替男子传达了请求。
萧云朔从内间出来,听完驿吏的转述,同意一见。
驿吏悄声将人从外领来,男子见礼:“裴大人。”
萧云朔颔首,听那人详述来意。
“小人姓董,名商贤,正是金陵柳家管事。前不久,家中患了痴症的娘子走失,不幸遇上牙人,我一路寻人至此,得悉娘子她辗转流落,如今身处在宣城一大人物家中。”
“小人不敢贸然上门,恐伤及娘子名声。就在今日,一筹莫展之时,恰听闻馆驿近来似有位从京中而来的裴大人,一打听,果真是‘裴大人’。”
见董姓管事装束得体,神态自然,面容欣喜,真情流露,萧云朔回以微微一笑,锋棱眉尾不禁略略挑动。
“小人为寻得娘子,不惜攀亲道故到了大人您这里,万望大人勿要见怪。”
萧云朔自是已从驿吏那里听得了来人称与裴家有远亲的说明,据他所知,裴家那位老夫人确是出自丹杨某地的柳姓人家,笑说:“哪里!仔细算来,你口中那位娘子,我合该唤她一声表妹的。”
“表妹遭遇,令人惋惜!依你所言,倘需我出面交涉,我自当义不容辞。”
“只是……”
他拿起面前桌上的那只瓷杯,拈在手里把玩。
那分明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白瓷杯,半点纹样都没有的,甚至还留有旧时磕碰的裂纹,浅浅暗沉,落在他的手中,竟好似变成了一件玉器,遗憾玉石有瑕而已。
“我的一个手下傍晚遛马时,恰巧在外捡了位落单的可怜娘子回来。正与你口中称述的,我的这位表妹,有几分相似。”
执羽站在萧云朔身后,乍然睁大了眼睛,当然,却是半点没有察觉二人暗里的斡旋,只当萧公子轻易就将人说了出来,太轻率。
董姓管事闻言显然有些激动,“竟有这般巧事!不知这位娘子现在何处?大人可否将她请出一见?”
“她用了些饭食,现已歇下,正在我处。”
萧云朔放下手中瓷杯,起身,“董管事,可随我来。”
他将董商贤带去了内室。
董商贤终于得见自家娘子面,见她安睡无碍,遂放心不少,叉手道:“大人,这正是家中娘子无疑。”
萧云朔颔首,没有过问任何,“如此,董管事便将人带回吧。愿表妹能早日归家,此生顺遂!”
不想一切会如此顺利,董商贤本意本就是为尽快要回遥棠,他没有过多纠结,再三致谢。
执羽从外带入那个青衣的少年。
少年单薄,却毫不瘦弱,他负起遥棠,步履稳健。
董商贤再次称谢,后二人还由先前那驿吏引路,离开驿馆。
周遭再度复归平静,萧云朔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饶有兴味地一笑。
执羽从旁道:“公子,是否着人跟着?那董姓管事,不大对劲。”
胆大心细的管事,身手不凡的少年,还有,不慎走丢的,患了痴症的,娘子。萧云朔一拂衣袖,“不必,随他们去吧。”
一些,不相干的人罢了。
只是,风不动,草不摇,倘他能预知后事,定会后悔今日,就这样轻易错失了冥冥中的机缘。
萧云朔转身回了内室,思平摸着下巴走过来,对执羽道:“你捡人的时候,八成是被人给看见了的。”其实也不只是她,“也就你,爱多管闲事。”
执羽不解,“何以见得?”
思平没再理她。
执羽纳闷,独坐石阶上,自个琢磨了会儿,倒吸一气,骤然起身,要走。
思平见状,问:“你做甚?”
“先前折邸西墙越入的人,与那董姓管事有关。那人可疑,口中不知哪句才是实话,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思平叹了口气,“别咋咋呼呼的,公子都道了不必,莫再多事了。”
执羽搔了搔自己的假胡茬,问:“你说,那娘子,果真是你家文郎君的表妹?”
“不知道。”思平沉默地抬头,望向眼前那片雾蒙蒙的夜空。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当年自家郎君为何要执意离家。
*
子时一过,寿春的黢黑夜空淋起小雨来,那声音淅淅簌簌,仿若春蚕啃桑。
城中的一间上好客舍内,烛火淡淡。女子跪坐在一张蒲团上,闭目,静心捻转着手中的如意数珠。
她身面前的一张矮案上,摆着的,是一小尊杨柳观音,观音神像栩栩如生,云鬓月帼,慈眉善目。香炉里供燃的消灾香已烬去大半,紫檀气息渐渐驱走了那些令她隐隐不快的杂音。
吕吉杵在一旁,疲惫的一双细目时不时扫一眼炉里的香火。终于,等到最后一点线香燃烬,香灰掉落下来,他瞬时变得神采奕奕,兴奋地提醒:“殿下可去歇息了殿下!”
他口中所唤的殿下,正是大梁皇帝幺女,嘉德公主,萧令真。
萧令真不紧不慢收了手中数珠,缠在腕上,双手合十,缓缓睁开美眸。她一袭素衣,乌发垂云,面若芙蕖,慈眉妙目,不见粉黛,眉心一点姹艳丹砂,衬她活像案上观世音菩萨现世。
只是,仔细看去,她的神容仿佛刻意,其实并不符合她的实际年龄,更像个稚脸的白瓷娃娃。
吕吉扶她起身,听她道:“他一定会怪我的,对吗?”
就在七日前,萧令真自神都南下,路经淮南郡,车怠马乏,停在了寿春。这一路,她都在犹豫那件事情。
吕吉是公主伴当,自小伴着公主长大,自以为这世间再没人能比他更了解公主心事。
昨日,就在吕吉马不停蹄要奔回洛阳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被人给绑了。他被人当头敲晕,却没看到对方的半个身影,昏梦中以为自己小命不保,惊醒的时候,看到的是他浴在佛光中的公主殿下,他庆幸地泣出了声。
绑吕吉的,正是萧令真的人,那人很快将吕吉秘密送至了萧令真面前。
昨日,吕吉醒来,抹着眼泪向他的公主殿下详述了前日晚间的折邸经过,并添油加醋地痛贬了一番折钺为人。折钺在他口中,俨然成了个可恶的无耻鼠辈。
吕吉的所言,使萧令真终于肯定了自己的计划。她口中的他,正是折家的另一位,折钺的堂兄,忠武将军折应瞻的独子折剡。
殿下的人想必已然动手,很快就能传来消息,吕吉道:“殿下,您做这些也是为的折少将军,他会体谅殿下苦心的。”
萧令真莞尔,亲自将那尊观音收进木匣,吕吉跟着收了香炉,送她入帐歇下。
帷帐之中,声隐光暗,萧令真阖上眼睛,嘴角浮上一抹讥嘲的笑。
这世间,她萧令真的事情,只能她自己点头摇头,还轮不到别人来嫌将就!
*
春夜残雨,将晓未晓,一辆马车正颠簸疾驶,车厢内,遥棠被一张厚衾裹得严实,旁边的少年将掌心贴在她的额头,嘱咐驾马的车夫:“再快些。”
少年名唤竹雨,正是先前跟在董商贤身后的那个。他的任务,是送柳娘子回去金陵柳家。
竹雨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暗自焦急,急得不是柳娘子渐发的高热,而是清风的失踪。
他本是同清风一道,自西墙入的折邸,为的就是寻机,悄无声息将柳娘子带离。后来折邸突发夜袭,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清风与他分开,失去联系,生死未卜。
董商贤独自留在了宣城,找寻清风踪迹。
前方乌青的天壁很快被时间慢慢染成了淡蟹壳色,头顶的云幕低垂,雨线仍如抽不完的桑蚕丝,遥棠始终昏昏沉沉,仿佛又从新陷入了一场流转、照旧中。
……
文中设定参考唐宋馆驿的组织体系,由上而下依次分为驿长(将)——驿吏——驿丁(卒)三层,驿长或驿将为领导层,驿吏为管理、劳役层,驿丁或驿卒为具体事务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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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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