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防营忙活了一早，把永嘉坊灾民转移到临近的东林寺安置。下水的二十多人陆续将清明渠闸口摞堆的尸体，捞得只剩下最后一层。
薛明晖撑坐在岸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急促喘息着抹了把脸。她在水里泡了太久，经风一吹浑身冷得厉害，腰腹勒得难受，手脚泡出皱皮来。
萧明轩冒出水面，将手里腿粗的树干丢上岸，一脸关心问薛明晖：“还……还好吗？歇会吧，你都没怎么停过……”
“还行，”薛明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是累够呛。”
李邳见浮尸捞得差不多了，快步朝薛明晖走去，低声劝道：“薛姑娘以身作则，大家都看在眼里，灾民们都会记得巡防营的好。不过您毕竟是千金之躯，剩下的事让下边人去办就成了，万一病了岂非叫国公爷和世子担忧？”
薛明晖笑了笑，这李邳当她是用苦肉计御下的沽名钓誉之辈。她睨了李邳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客气说：“多谢李大人好意，薛家向来与士兵共进退，我若是自个歇着了，那可太丢镇国公府的脸了。”
“薛姑娘说的是，”李邳拭了不存在的汗，“我这是担心你——”
“救、救命——”
许灌冒出水面，扑腾地厉害。
陶树眼疾手快回收绳索将许灌拉回岸上，太医带着助手立马围了上来。
薛明晖急迫问道：“出什么事了！？”
许灌面色惨白，捂着胳膊，痛苦地龇牙咧嘴道：“搬、搬不开……一靠近……缺口就会被吸进漩涡……我的手被卡在栅栏里不受控……”
在场之人心下一惊，又是漩涡！
最后一层极其凶险，稍有缺口强大的水流便会将人牢牢吸附住，到现在已经伤了好几人。
薛明晖皱着眉，要想保证士兵安全，就得撬开碎石开闸泄洪。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块，他们轮番下水砸石，始终有松动的迹象。
“还好只是脱臼了，接上就好。”太医检查过手臂，用轻松的语气说完，紧接着猝不及防双手一提。
“咔啦”一声清响过后，许灌后知后觉痛声大叫。
“快，”李邳招呼边上的人帮把手，“把人拉到板子上喂药。”
巡防营剩余会水的士兵，大多精疲力尽。上游的渔网就快撑不住，路面积水也已经漫到小腿处，再不抓紧疏通沟渠唯恐冲垮闸口祸及下游村庄。
趁着雨势减小，薛明晖当机立断道：“拿长竹竿把尸首捣碎——”
“让我试试。”萧明轩上前一步，打断她的话。
李邳反应最快，连连摆手：“绝对不成！王爷那儿下官不好交代啊！”
薛明晖还在犹豫，萧明轩后腰已经别好了撬棍和榔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纵身飞扑跃入水中。
水中隔绝了岸上的喧嚣，耳边是咕噜咕噜气泡破开的声音。萧明轩被水流裹挟带向闸口，看着那些男女老幼灰败发肿的面容，头皮止不住得发麻。
他顶着无声地注视用榔头捶砸石块，比起恐惧，萧明轩知道薛明晖对逝者的尊重，更担心薛明晖体力不支硬撑着下水。
石块看似轻而易举便能击碎，在水里却难上加难，挥动手臂砸下的力犹如以卵击石，榔头好几次反震脱手。
萧明轩脸颊鼓鼓，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前忽而有些青黄交接。他闭眼甩了甩头，从后腰换了根撬棍，尝试着挤压石块与栅栏凹处的缺口。
“咚”地闷响。
背部猛地被什么重物砸到，萧明轩下意识张开嘴，河水倒灌气管迫使他难以自控地呛水。无数细小气泡向上浮动，窒息感像一张巨大的渔网，铺天盖地向下罩来。
脚踝仿佛被一只手抓住，那种触感真实到令人胆寒，他不断踢踏着，试图摆脱这股抓力。然而那股刺骨的寒凉如附骨之疽般挣脱不得，似乎铆足了劲将他往渠沟深处拖拽。
混乱的水流搅起浑浊的泥沙，没多久撬棍脱手落入河底。
萧明轩无力地后仰着头，像在梦中浮云般随波逐流，眼前一切渐渐被黑暗所取代。
绳索的长度都是反复试验测算好的，属于萧明轩的那根绳索骤然绷紧，岸上众人意识到萧明轩在水下出事了，连忙齐力手绳，谁成想那绳子收到一半突然不动了！
陶树大惊失色，惶恐道：“小三爷被水鬼抓住了！”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吓得众人变了脸色，尤其是水下曾堆有几十具浮尸，其中保不住有瞧上萧明轩的女鬼想将他留下作伴。
李邳一个“扑腾”跪在水中，他急得满嘴燎泡，万一萧三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顺阳王断断不会放过他的……
“拿匕首来！”薛明晖心提到嗓子眼，眉眼是止不住的焦急，忍不住大声喝道，“管他什么水鬼，本姑娘让他见见什么叫煞星！”
那头薛明晖握着匕首，义无反顾跳进水中。浑浊泥沙能见度不过一臂之距，薛明晖顺着绳索找到萧明轩。
只见他已经失去意识，脚下被水草般的黑发缠绕住脚踝。视线向下看去，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赫然映入眼帘，那白花|花的手当真像个水鬼般朝萧明轩够去。
饶是薛明晖这般胆大，也是头回见到逆流而上的浮尸。此时顾不得脊背胆寒，飞快得割断黑发，带着萧明轩返回岸上。
李邳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跟着鞍前马后，就是半点力不出。
巡防营一接过萧明轩，着急忙慌按照太医的指使翻面搭在太医膝盖骨上。
太医一脚踩凳子上，用膝盖一下接一下顶着萧明轩胸腔，掌心不停拍着他的背部。就这么以此往复，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萧明轩胸腔积液给吐了出来。
萧明轩喉间还残留着臭水味，眼皮微微掀开一角，黑曜石般的瞳色倒映着薛明晖担忧的神色，晶莹的水珠从她发尖滴落饱满唇珠，就这么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瞧。
这是薛明晖第一次拿正眼看他。
明明是个明媚的美人，却比男人还要凶悍三分。可她凶起来比骄阳还要光芒万丈，比天明的光辉还要夺目四射。
薛明晖单膝跪在一侧，见萧明轩两只水汪汪地双眼看过来，立马换上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忙将人扶正坐好。
她甩了甩手上水珠，从医师手中接过汤药，凑到萧明轩嘴边：“河水混了金水容易生疫证，你这小身板得多灌几碗下去压着。”
“骄阳——”萧明轩才开口，猛地咳起来，眼尾泛着不自然的红，垂头丧气道，“是我没有、没用，没能……帮到你。”
“也不能这么说，”薛明晖抓着脑袋，在他面前踱步，“你也帮忙清了不少杂物，这事我薛娇阳欠你个人情。”
萧明轩抬起头，飞快的说：“那你嫁给我，或者我嫁给你。”
“想的倒美。”薛明晖快如闪电回答。
萧明轩携恩图报失败，焉头搭脑，恹恹地说：“我就知道……”
在边上巡防营士兵对萧三公子求爱被拒的戏码习以为常，熬药的太医还是头一回见着热闹，便扇风熬药，边明里暗里拿眼瞟向二人。
就在这时，巡防营一个小兵高举石头，雀跃喊道：“成了！成了！”
清明渠沿岸发出震天的欢呼，小兵被光膀子壮汉抬着，高高丢上天，又稳稳托举住。绵密的乌云仿佛被络绎不绝的喜悦吓退，渐渐有了散开的迹象。
李邳仰脖望天，双手颤颤：“雨停了……雨停了……河神息怒了……”
薛明晖喜出望外，再无暇顾及萧明轩，三步并作两步，扯着嗓子招呼人：“都把人拉回岸上！通知城楼准备开闸！”
流星边跑边抬声喊道：“准备开闸！准备开闸！”
清明渠通向龙首渠，丁乾在城外设下多道拦网，能够最大程度防止尸首杂物以猛龙过江之力冲垮下游村落。
城兵摇臂抡动轮轴，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呼吸。
玄铁锁链如苏醒的水龙般发出沉闷的哗窣声，平静的河渠变得躁动起来，随着闸口向上升出水面，蹦腾不息的水柱犹如脱笼猛兽般蹿脱而出。
河渠两岸积水以肉眼可见之速水落归槽，遭水流吸引的物件像是被河流裹挟，卷入泛滥的漩涡。
巡防营将士簇拥着薛明晖，哄着闹着要大肆庆祝一番，她大手一挥，爽朗大笑道：“没问题，晚些时候永丰楼走起。”
众人起哄声更省，陶树笑的合不拢嘴：“头大气！兄弟们连永丰楼的门都没敢进去过！”
薛明晖拍了拍胸脯，得意洋洋道：“本姑娘的徒弟有钱！记鹘汉使账上！”
萧明轩站在人群中，看着众人脸上喜悦的笑容，不自觉地感受到胸膛的鼓动。这种参与其中且互相帮助的感觉，原来是这般有成就感。
“我、我想……明白了。”萧明轩攥紧手心，鼓起勇气对薛明晖说，“你想当大将军，我就当你最忠诚的兵！”
薛明晖没听清，回首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萧明轩咧嘴灿笑，抬高声音说，“我给你当小兵！”
薛明晖没当真，哈哈大笑：“好啊，三公子当个试试。”
好像没人看，那我就多存点文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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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开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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