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漓大步流星，迈入东阳长公主府正门，红袖已经在门内等候多时。沈思漓抖了抖伞，偏头问道：“表姐着急唤我来，可知为了何事？”
红袖快步跟上她的步伐，斟酌回道：“殿下今日休沐，设小宴请相熟的京中闺秀小聚。殿下说了，今日无美酒歌舞助兴，仅是小姐妹之间闲话会，百忙之中好联络感情。表小姐也不用担心有违斩衰礼制，不会落人话柄的。”
沈思漓面色不虞：“永嘉坊都快淹了，她还有心思设宴聚会？她的小姐妹我只认得师父和皇后娘娘，旁得以我的身份哪配得上与她们说话？”
“表小姐说笑了，”红袖神情尴尬道，“您如今风头无量，贵女们也得礼让三分不是。”
沈思漓挂着脸不说话，轻车熟路通往百花园里的万花楼，隔着长廊都能听见银铃般欢快的笑声，仿佛里边比世外桃源还要自在。
红袖撩开帘子，里边的笑声突兀噤了声。
沈思漓进门粗扫一眼，只觉得跟进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没差别，七仙女穿得争奇斗艳，各有各的精彩。
王母娘娘，哦不，萧晏清招呼道：“你们心心念念的鹘汉使来了。本宫亲表妹沈少微，百日一过上任舒王府参军。”
沈思漓抬眸，见萧晏清高高在上的姿态，便知这哪是蟠桃会，分明是鸿门宴。萧晏清眼底闪过玩味，隔空对她挑了挑眉，激得沈思漓愠怒更深了。
屋内设流觞曲水席，在座贵女具是高官之后，在过去三年宴会中，或多或少见过一面，却未正式打过交道。萧晏清边上坐了个娴雅温婉的贵女，生得如空谷幽兰，可不就是萧鹤川正经表妹裴二姑娘。
萧晏清悠悠道：“这下暴雨的天，本宫就猜到你不会出门。”
沈思漓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殿下知道暴雨日。”
在座的贵女们面露讶色，从这对表姐妹的交谈中嗅到别样意味，似乎外界情谊深厚的传闻并不属实。
“今日本宫休沐，请了些小姐妹说说话，正好你也认识认识。”萧晏清脸上不快一闪而过，“这位是户部裴尚书之女，裴二姑娘，裴云歌。”
沈思漓觉得萧晏清有病，没胆子拦着萧鹤川，搬出门第相配的贵女想让她知难而退。
明知贵女们婚姻大事自己做不得主，心里藏着点悸动，还要被萧晏清利用争风吃醋，成为她设计女子互相为难的一出好戏。
都怪萧鹤川憋不住事，当众说些有的没的，不过两日就被人找上麻烦来了！
裴云歌起身行礼，微笑着说：“山君夫人之名如雷贯耳，当真百闻不如一见。”
沈思漓回礼道：“裴姑娘琴音玄妙入神，少微有幸聆听过一曲，至今未敢忘怀。”
裴云歌倍感欣喜，正欲开口被萧晏清抢先道：“少微站着作甚，还不快入席。”
沈思漓撇了眼空置的末席，忍着脾气坐了。
不论是按官位还是按命妇品级，沈思漓仅次于萧晏清。若是按与萧晏清关系的亲疏远近入座，摆明了是萧晏清要给她一个难看。
贵女们看笑话似的瞟向沈思漓，回味过来她得罪了长公主，只能坐末席吹冷风。
沈思漓淡淡笑了笑，那抹笑意疏离而又淡漠，微垂的羽睫又浓又密，很好遮住了眼底的不耐。即便坐在末席背光处，也难掩那双琉璃眸的清丽，在光影交错间勾勒出浓郁的五官线条。这张脸不施粉黛，妖冶得像妖精一样，几乎叫人忘了嫉妒，纯纯欣赏这份美好。
侧旁坐着的是苏如是的小妹，她团扇轻摇，一脸天真道：“我家阿兄时常夸赞你，说从来没见过你这般奇特的女子。”
“苏大人还会夸人？”席间兵部彭尚书爱女戏谑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苏大人尚未娶妻，莫不是对沈夫人有了别样情愫？”
苏小妹直勾勾盯着沈思漓，饱含期待说：“我哥今年才二十有七，沈家妹妹何不考虑当我嫂嫂？”
在座之中属沈思漓年纪最小，这声妹妹虽是过于亲昵，倒也无不可这么叫。
沈思漓想起苏如是浪|荡皮子下的执着，不禁抽了抽嘴角：“苏大人缅怀故人，大家都有目共睹。”
裴云歌轻笑道：“我家阿兄与沈大公子可是至交好友，论及结亲应当先行同我哥哥相看。”
“巧了，”沈思漓抬眸看向裴云歌，“我大哥一表人才，才华洋溢，为人正直，不知可否能入裴姑娘的眼？”
这些贵女们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剑拔弩张，实则联手御敌，恨不得她马上二嫁出阁，离萧鹤川远远的。
耿老的孙女，耿家八姑娘嗤笑道：“男女婚配讲究的是女高嫁、男低娶，沈家的门第与裴家相比姑且不够看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说出口的话却十分不留情面。
沈思漓自顾喝着茶，当着耿八姑娘的面回了个冷笑：“这么说来，我一婚嫁了个侯爷，二婚岂不是得嫁个国公或是……王爷。”
耿八姑娘木着脸，也不怕得罪人，脱口而出说：“沈夫人是二婚，这二嫁不往低了看，也得往填房看。”
曾给人当填房的沈思漓道：“我向来眼高于顶，若是再嫁定要选胤都城最出色的儿郎。反正陛下曾说过要弥补我，便不劳耿姑娘操心我嫁高还是嫁低。”
席间突然安静。
要是沈思漓没有再嫁的念头还好，若经耿姑娘这么一激生出了再嫁之心，无视门第选得称心良婿，岂非弄巧成拙了……
彭尚书家六姑娘干笑几声，热着场子道：“沈夫人跟我们不一样，嫁人是侯夫人乃至国公夫人，和离了还能帮着舒王办事。如今自己独居一府，既有俸禄又有体面，何必还想着嫁人呢。”
“那可不好说，”沈思漓故意逗她们，“我这人还很贪心，鱼与熊掌都想要。”
耿八姑娘果然沉不住气，慌乱了起来：“到底是男女有别，沈夫人给王爷当近卫实在是于礼不合。与王爷同进同出，闲言碎语传了出去，损了自己的名声不说，还耽误了舒王婚配选妃。”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思漓从进门就没瞧见耿八姑娘的好脸色，于是她笑了几声说：“耿姑娘钻舒王府马车时，怎么不说于礼不合？”
耿八姑娘早几年做得蠢事叫人揭穿，脸上当即青红交替，口不择言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败坏官眷名声，真有脸入朝为官？”
屋内气氛变得微妙而鼓躁，贵女们觉察到迫人的威慑，压得她们背生寒凉，闭上嘴没吭一声。
“耿姑娘气糊涂了，”沈思漓挑衅地对上耿八姑娘的双眼，“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吏部的官吏，嘴皮子一碰便能干预官职变动。我的官位是陛下赏的，有本事自找陛下告状去。”
耿八姑娘指着沈思漓的手，掌心渗出汗来，话说得不服气却明显漏了怯：“区区五品小官，你神气个什么？”
沈思漓依旧气定神闲，一字一顿道：“我为命妇乃一品诰命，陛下亲封山君夫人。我为官吏乃五品亲王府参军，陛下亲封鹘汉使。你什么身份同本官大呼小叫，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哪来的脸面置喙皇族婚配？”
耿八姑娘目光一缩，回首看了萧晏清一眼，立马有了底气：“这里是东阳长公主府，岂容你在这撒野？”
“这里是我亲表姐的府邸，撒野的人是你，”沈思漓平静地说，“除非……长公主殿下想与我割席，不认我这个表妹了。”
萧晏清靠着椅背，慢悠悠扇着风，似笑非笑道：“我跟六皇兄说一声，让你来我给当近卫如何？”
“不如何。”
沈思漓受够了末席，起身睨着萧晏清，冷漠地说：“诸位想缔结良缘也好，求真问道也罢，人各有命，我管不着。薛娇阳此刻正在清明渠捞尸，可萧承平你既知永嘉坊水涝成灾，不去视察灾情，不督促户部部署赈灾，反而在此拱火看戏，简直枉为朝廷命官！”
“沈少微！”萧晏清倏地倾身拍桌，怒目瞪着沈思漓。
沈思漓道：“你把路走窄了，只会绝了女子任官的路！”
贵女们纷纷压低身子，没有觉察到两个如鹤一般的身影迈入门内。耿至视线落在沈思漓身上，缓然开口：“说的不错，既无为民为国勤勉之心，长公主何必尸位素餐。”
萧晏清猛然一震，犹如老鼠见了猫低垂下头，指尖扯着扇面：“耿大人……阿兄……”
众人几乎同时看了过去，见萧鹤川与耿至并列而立，面上皆是阴云密布。
萧鹤川看都没看萧晏清一眼，只站到沈思漓侧旁表明立场。
耿八姑娘道：“祖父……”
沈思漓向耿至一作揖：“耿老。”
耿至双眼若冷刀，剜了孙女一眼，吓得耿八姑娘颤若地龙翻身，这才收回视线：“老夫治家不严，必会给鹘汉使一个交代。”
“是该管教，”沈思漓道，“省得稀里糊涂当了别人手中剑，还沾沾自喜上。”
萧晏清闭上眼，后悔起没早些见好就收。又恼怒萧鹤川为维护沈思漓，竟然把她克星给请来了。
耿至点过头，目光定定落在萧晏清身上，肃穆道：“老夫来问一句，公主是继续留在公主府享乐，还是换上官袍以舍人身份忙政？”
萧晏清咬着牙，躬身一拜：“下官这就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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