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过境南下而去,胤都风停雪歇迎来久违的晴天,血水混着沙泥使得道路更加泥泞难以涉足。
朝堂上的狂风骤雨才刚刚开始,皇帝连发数道圣旨,主犯门下侍中相张宜之同现门下侍中叶公权具已枭首示众。然族亲、同僚参与其中,一干涉事人等悉数抓捕入狱,所属家财尽数充入国库。
大理寺因为诏狱烧毁转而调用京兆府牢狱,很快京兆府牢狱装不下,不得不把官眷关押在别的地方。苏如是把他顶头上司送进牢狱,从四品少卿晋升三品大理寺卿,奈何人手不足,整日不是在抓捕潜逃官吏的路上,就是在查封财产满载而归的返程。
最后悔莫过于那些没参与谋逆,却提前收拾包袱准备逃命的大臣,只能眼睁睁看着留到最后的大臣们加官领赏。
虽然皇帝大度的表示人之常情,准他们官复原职参与城内修缮,但他们总觉得官位岌岌可危,随时都有被撸下去的可能。
经此一役,年轻的帝王彻底洗清旧朝势力,是以当皇帝提出册封陆贵妃为皇后时,群臣不仅毫无疑义,还大加赞赏贵妃娘娘品德高尚。
萧景和见群臣如此好说话,大手一挥封萧晏清为镇国长公主,任中书舍人一职。群臣大惊失色,正想以死劝谏。只见萧晏清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卸下钗环首饰,以朝臣身份走进朝堂,对着有所非议的大臣们反唇相讥道:“豕突鼠窜龙旗倒,玉剑红妆亦可朝。”
有胆子死谏,没胆子殉主的大臣们哑口无言,被萧晏清眼中鄙夷之色刺得无地自容,没多久便上书辞官。
本以为正值用人之际皇帝会有所挽留,没想到接替之人当日便大张旗鼓为他们送行,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再无转圜之地。
此次平叛舒王功劳的当之无愧,以太尉之职接手巡防营,除原有的封地松江外,陛下另赐江都作为赏赐。薛明晖因着带领靖边军及时救百姓于水火,平叛后积极参与□□,委以巡防营副职的重任。
平凉王求一道赐婚圣旨,再就是给手下要了些金银赏赐,只待了几日便急着回平凉抗厥,不过临走前坑走大批辎重。
胤都元气大伤,城内正是百废待兴,琼花般的残雪旋转着扑向珠帘,粉墙内萧景和放下御笔,拧了拧眉心,极其无奈地对案前之人说:“你连次子都没个影,哪来的脸讨要个爵位?”
高靖远一脸为难,语重心长道:“不瞒陛下,臣一想到将来沈氏诞下嫡子,兄弟俩为了爵位闹得同室操戈,便心中难安啊。”
萧景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诏书上,略微停顿一会儿,说道:“赐婚沈氏本是为了引出张党,我听闻你不喜沈氏,不妨放妻和离,再指一宗室郡主配你为妻。”
高靖远连忙道:“沈氏很好,臣下定决心跟她好好过日子,这才厚着脸皮为我二人将来麟儿讨要个爵位。”
“朕本欲封你为公爵,”萧景和视线若有似无地瞟向一侧屏风,掩唇轻咳两声,“这孩子暂且虚无缥缈,高家一门双爵位,恐引来朝臣非议。你……先回去,容朕再好生考虑一番。”
高靖远躬身退下。
不多时,萧鹤川从屏风后走出,板着脸一连说了三个“不”:“不行,不许,我不答应。”
萧景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掌心盘着核桃,调侃道:“老四说你惦记上人家夫人,朕还当他胡说八道,没想到六郎红鸾星不动则以,动则一鸣惊人。”
“四哥被剽悍民女追着打,还有闲情逸致管起我的事?”萧鹤川摩挲着拇指,抿了抿唇倔强的说,“她有主见,有自己的想法,二哥不妨等她从原平回来,亲口问问她想要什么。”
萧景和呷了口茶,抬眸一问:“新年将近,她去原平做什么?”
萧鹤川薄唇轻启道:“送她娘亲归家。”
平叛的次日,高家车队一路直出胤都地界,一连走了把九日,越接近原平地界,景色变得愈发荒凉。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
阿瓜等归乡人眼中神采奕奕,孜孜不倦地高声颂唱,那嗓音粗犷和唱着唱着就变了的声调,引得玉梅和栗桃不住地嬉笑。
戎北的雪如刀般锋利,沈思漓透过侧窗,望着壮阔河山银装素裹,长城蜿蜒不绝犹如沉睡银龙。她感受到戍边北地雄宏悲壮,心中对素未谋面的外家有着隐隐期待。
“前方就是军马营,”阿瓜指着前方,嗓音里尽是压抑不住的雀跃,“我们快到家啦!”
栗桃欢呼声一点不比思乡人少:“终于不用舟车劳顿,我的腰都快颠散架了。”
虽然没了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却也没了暖房热茗。沈思漓体恤返乡侍卫,想让他们尽可能赶着在年三十回家吃年夜饭,她们又走得临时且匆忙,故而这一趟走得实在辛苦。
玉梅缩成一团,打了个寒颤道:“边塞雪,太苦了。”
“这算什么,咱们以前守边关的才叫苦呢,”阿瓜笑道,“原平边郡种地没收成,林立也没啥吃的,一到下雨天石头裹着泥山洪崩塌,能不能活全看老天。”
侍卫们喝着烧刀酒,跟着说道:“风高土燥,寒多暑少,在原平没有酒熬不过冬。”
红羽隔着车门问沈思漓:“姑娘,咱们到了原平住哪儿?我看城内最好的客栈,还不如胤都最便宜的客栈。”
沈思漓摩挲着腰间两块柳木牌,温声说道:“高府还留了几个守家的老奴,看看住不住的习惯,要不行歇息个小半个月再回胤都。”
沈府灵堂摆放两口棺材显得太过拥挤,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生身父亲的牌位,是以她选择落荒而逃,逃得飞快,仿佛距离胤都越远那股五味杂陈便追不上。
慢慢长途间寂寥深夜,沈思漓蜷缩在漏风的官驿,实在想不通沈渊那么怕死的人,竟然会舍身赴死保全文人气节。或许是为了保住大伯父沈濯,又或是不希望二哥哥和小六齐影响科考仕途。
她想不懂,干脆不再去想。
北地夜短,朝阳驱赶着漫天星河,与策马归家的旅人一同迎接除夕日。
原平城西角落的土屋内,么戈铲雪装入草篓,朝里屋抬声喊道:“参格、比乐格,把积雪搬地窖去。”
“阿大,参格扯我头发。”容貌姣好的少女跑出来,扯着么戈衣袖,撅嘴巴告状。
参格追出来做鬼脸,他生得跟比乐格别无二致,就连皮肤也差不多粗糙,淘气地说:“懒鬼比乐格,成天睡懒觉。”
么戈作势给参格来了一脚:“十八年都学不会让着妹妹,看我不抽死你。”
晟文帝期间大晟内忧外患,回鹘在厥人的唆使下有了蠢蠢欲动的野心。晟文帝为安抚回鹘,遣月华公主出塞和亲,两国互市,两族通婚,这才换来六十年的和平。
而那些有着异族样貌的汉人,则被称为鹘汉。
么戈一家原挤在郊外林边,靠男人外出打猎为生。在原平一如他的名字青草般普通,让人有那么点印象除了这家有对罕见的双生子,便是前些日子得了一笔横财,竟得以有幸搬到城内来。
边关小城说不上多气派,小小院落其实就是用篱笆圈了块地。比乐格躲在阿父身后,叉着腰一副洋洋得意之态,余光瞥见一个神色匆匆的身影,隔着篱笆朝他们大喊:“么戈,快跟我走!你妹妹回来了!”
来人是昔日总兵府的老管事孙李,两个月前突然找上么戈,说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妹妹如今成了京城里大官的小妾,托人回原平打听昔日家人。
么戈热泪盈眶,什么都顾不得,往身上擦了把汗便跟着孙李一块往城门口跑去。比乐格和参格相视一眼,撒开了跟上去瞧瞧。
到了城门口外,原平现任总兵李有为立于一辆华贵精美的马车下,对着里边的人物点头哈腰,甚是恭敬有礼。
比乐格却被车边跟着的侍女吸引了注意,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布料样式比如今的总兵夫人还要不菲。光是搬车凳的动作,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宛若寺庙壁画中的仙娥。
孙李走近马车,躬身说道:“夫人,人到了。”
侍女撩开车帘,么戈看着那双熟悉的眉目,眼前朦胧一片,胸膛内悲怆呼之欲出,嘴唇不住地颤|抖,低声喃喃道:“荼莱,荼莱……你回来了……”
比乐格瞪圆了眼,忍不住跟双生兄长惊叹:“难怪游商都说胤都富贵养人,姑姑瞧着比我还年轻。”
沈思漓下了马车,琉璃眸落在不远处面容沧桑质朴,此刻已然泪流满面的男人脸上。他的皮肤黝黑,面容与结姨娘极其相像。
这便是她的亲舅舅。
沈思漓见之也红了眼眶,走近几步对他说:“我不是荼莱,我是她的女儿。”
么戈神情慌乱,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那……那荼莱呢?”
沈思漓不愿直视他急切的眼神,喉间像吞了团棉花,转身来到棺椁旁,握上腰间柳木牌垂泪道:“阿娘……归家了。”
么戈跪倒在地,仰面捶胸嚎啕,声声切切地悲鸣撕碎戎北上空,飞鹰也为之振翅。
参格和比乐格环抱住阿父,潸然泪下道:“阿翁和祖母生前一直念叨着姑姑,这么多年我们问了无数游商,不想再见面竟是天人两隔。”
“阿娘你听到了吗?”沈思漓低垂下头,倒下羊奶酒,嗓音里带着湿意,“你的家人一直没放弃寻找你。”
已重写
「1」出自《小雅·采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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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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