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噶盘腿坐在草堆上,一条接着一条地掰扯着麦梗。起初他对半折开,自信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孩很快会让他陪伴,然而他在这鬼柴房不知待了多少天,身下草堆早已断地七零八碎,那个女孩还没有见她的意思。
柴房外有人影路过,云噶再不愿坐以待毙,起身的动作牵动脖颈捂不暖的铁链,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他来回推拉柴门,铜锁和木门相撞的声音很快便引来了人,他暴戾喊着:“我要见你们主人!”
不多时,云噶如愿以偿押带往暖阁。
一帘之隔,屋内暖香缭绕,像是佛窟壁画里仙气漫漫的天宫,花香混杂着果香,仔细闻还有木头的香味。
他感受到芬芳暖意扑面而来,血液如野马狂奔般从脊梁骨一路攀至四肢百骸,手脚生出的冻疮显得无比刺痛。
深冬寒潮,边郡竟有温暖如夏之地。
沈思漓端坐在罗汉床上,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手中如月光般的丝绸细细擦拭着一枚成色和水头极佳的翡绿扳指,淡漠的眼神向他扫来,语气无波无澜道:“跪下。”
“我可是单于之子,”云噶挣脱开侍卫,脖间锁链哗啦作响,“岂能给汉人下跪。”
身后侍卫喉间溢出讥笑声,一脚踹上云噶膝盖窝,使他猝不及防“咚”地双膝下跪。
“你叔叔把你卖了当奴隶,而奴隶得跪着跟主人说话。”沈思漓没施舍一眼,比起厥人对待大晟百姓惨无人道的虐杀,云噶那卑微如尘埃的尊严简直不值一提。
不待云噶爬起来,两双强劲有力的手压住他的肩膀:“好好跪着!”
云噶动弹不得,抬头怒视上座女子,鼻腔喷薄出灼热的气息,咬牙切齿地说:“士可杀不可辱。”
沈思漓试着戴上玉扳指,撇了他一眼:“你的老师是汉人。”
“猜到又如何?”云噶高高扬起头,挑衅地说,“你们大晟内斗不断,总有走投无路的聪明人改忠草原霸主。”
“是聪明人就不会走投无路,”沈思漓勾起嘴角,反唇相讥道,“你们厥人倒是团结,先单于之子当了奴隶都无人问津。”
“你!”
云噶猛然前倾又被侍卫押了回来,额前碎发遮盖住他不甘的眼神,却没能挡住沈思漓讥讽。
长城绵延万里,血肉之躯将树木根系滋养得格外茂盛。厥人部落与大晟江山纷争近百年,他们觊觎黄土大地上丰饶的物资,为此不惜前赴后继侵占这片土地。
“怎么?”
沈思漓摘下不合尺寸的玉扳指,收入荷包,冷着声一字一顿道,“想想那些被你们俘获汉人的下场,你该庆幸我没有食用厥人的嗜好。不过我相信,原平城内的野狗,很有兴趣分食单于之子。”
“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们过得有多苦吗?”云噶脖颈顿生寒凉,但他仍梗着脖子为部族申辩,“大漠荒凉,物资匮乏,当寒潮雪灾来临,我们必须通过掠夺而生存下去,哪怕成为汉人口中不受开化的野蛮人!”
沈思漓正视云噶,嗤笑道:“我只知道一个家生活得好好的,邻居却是个眼红的强盗,杀完人放完火,转头哭诉自己身世凄惨。”
“分是你们霸占了我们的草原,将我们赶去大漠深处。”云噶声嘶力竭道,“我们只是想夺回我们的家园!”
世代的恩怨在滚滚长河中各有各的苦楚,是非对错在生存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翻旧账没有意义,边郡的厮杀本质上都是为了族人,无意义的争吵分不出输赢。
是老天在为难人。
寒冷使人无法生存,干旱让庄稼寸草不生,暴雨引发洪涝冲毁农田。
“看来是我误会了奔丹单于,”沈思漓眼睫轻颤,语气和缓了些,“他将你送来大晟,是想让你过好日子……”
就在这时,阿瓜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似得,神色惊恐仓皇跑进暖阁行礼,接着欲言又止看了云噶一眼,急匆匆说道:“夫人,府门、正门外有个柔弱书生晕倒了,属下看他生得俊美无双,像是……像是您喜欢的类型。”
这些侍卫还不知道沈思漓已经与高靖远和离,此刻阿瓜却上赶着给高靖远戴绿帽,看来府外倒着的柔弱书生来得有些不同寻常。
沈思漓起身,狐疑地笑问道:“真的假的?”
阿瓜头如捣蒜,信誓旦旦道:“比谢国师还要好看。”
这话像火信般引爆了阁内众人的好奇心,比乐格从玉梅她们口中听过绝代风华的绝色国师,双眼登时亮如金乌,眼巴巴地跟在沈思漓身边。
栗桃替沈思漓披上毛氅,掩唇偷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咱们有幸一饱眼福。”
侍女们兴奋簇拥着沈思漓出门,云噶惨遭无视顿时急了:“喂!我生得还不好看吗?!”
栗桃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摇头晃脑道:“自恋的丑八怪待着吧,我们去看美男子了。”
一行人唧唧喳喳地拐出影壁,脚下步伐犹如生风。侍卫们见沈思漓赶来,立马从台阶边上散开,露出一张灰白无血色的脸。
凛风扬起零星的雪,萧鹤川像是一张破碎的白纸,揉碎后丢在雪地里。
沈思漓脚下生根,脑海中蓦地回闪过结姨娘了无生机的面庞。她踉跄走下台阶,眼神失去聚焦,用残留的意识说:“快,送、送到暖阁。”
“去请大夫!”玉梅搀扶着沈思漓,不忘镇定指挥着众人:“栗桃煮碗参鸡汤备着,顺便再拿些汤婆子和手炉。比乐格你去夫人房间搬些暖和的皮毛和被褥来。”
侍卫像搬动易碎的玉佛般,慎之又慎地合力抬起舒王,在阿瓜眼神警告中心照不宣地隐瞒病弱书生的真实身份。
暖阁挡风帘掀开,凛风搅乱暖流。
那座屹立胤都受人仰望的高山,此刻正脱去外衣鞋袜,躺在临窗暖炕陷入沉睡。
沈思漓仿佛失去了说话的本能,齿间咬出血痕,染红了苍白的双唇。
云噶偏头扫了白嫩书生一眼,朝沈思漓不屑的喊:“喂,宝拉格,难道你喜欢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玉梅回首,蹙着眉说:“把这聒噪的狗关回柴房!”
“你敢说我是狗!看我不——”云噶被侍卫堵住嘴,拖出暖阁丢回柴房。
比乐格抱着一盆花,侧身避让拖行云噶的侍卫,将花盆放置在暖炕边矮几。她正要仔细打量一番书生,便被玉梅一把拉去帮忙搬屏风,不多时便跟着其他人一块候在暖阁外。
沈思漓脱力坐到炕边,脱下毛氅盖在萧鹤川身上,隔着衣袖轻轻推了他几下,低哑的嗓音中忍不住发颤:“王……鹤川……你别吓我……你醒醒啊……”
萧鹤川没回话,浓密的羽睫一动不动,颈边朱砂痣也失了颜色,整个人变得透明,乍看像是个精致的琉璃娃娃,仿佛轻轻一碰便碎裂开来。
沈思漓拧紧眉心,目光落在他脸颊处的凹陷,不敢相信金樽玉贵的王爷在路途上遭遇了什么。要不是在暖意浸染下,他苍白如雪的脸色浮现些许血丝,沈思漓真要怀疑他……
等等……苍白如雪?
沈思漓猛然回过神来,心悸如擂鼓般跳动,回过神迟疑片刻,一把拽起萧鹤川衣襟,低声吼道:“萧鹤川你骗我!”
萧鹤川闭着眼,没能瞧见沈思漓眼中水光。他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喉间滚动溢出低低的笑,又趁着沈思漓脱手前抓住手背,回视她的双眼:“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戏弄我很好玩?”沈思漓像是被烫到般突然抽手。
萧鹤川手冻如酥山,冒失地攥紧掌心不肯放,暖玉般的眼眸紧盯着她气得涨红的脸庞,低喃找补道:“也不算是装,我饿了三天,适才是真饿晕了过去。”
沈思漓撇开视线,指节不自觉地弯曲,气鼓鼓的说:“冻伤的脸是红到发紫,哪里像你那么白。”
萧鹤川盯着她耳垂烟霞出神,停顿了须臾,垂目说道:“铁链栓着的那人,喊你宝拉格,那是心肝宝贝的意思。”
“是吗?”沈思漓抽出手,把暖炉塞他掌心里,视线到处乱飘,心不在焉不道,“乱喊的吧。”
萧鹤川指尖残留着温热,弱不禁风地扶着额头,旁敲侧击道:“我改名换姓,为此三天滴水未进,却不想五姑娘有佳人在侧,当真艳福不浅。”
“叫什么?”沈思漓问他。
萧鹤川心底有巨石砸落,从怀里掏出路引,闷声说:“新任户部尚书裴元嵇次子,名为裴玉树。”
“玉树临风,裴尚书长子难不成叫临风。”沈思漓翻看路引,半开玩笑道,“而玉树乃槐树,足下表字莫不是槐君?”
萧鹤川侧过身,看着她失落的说:“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
沈思漓眼睫轻颤,合上路引,轻声说:“少微。”
“匣中三尺剑,天上少微星「1」。抱负藏于身,志向达苍穹。”萧鹤川坐了起来,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放缓语调道,“少微,很适合你。”
沈思漓对上萧鹤川的眼睛,白玉兰花绽得正香,熏得她有些头晕,神思不由地有些发散。萧鹤川在茫茫如沙砾般的星河中,寻找到那颗闪烁着微末光芒的少微星。
她恨高山仰止,景行非我独行。
萧景珩曾是胤都城最风光无限的少年,即便有过短暂的低沉,风雪过后仍有世家权贵前赴后继与之结亲。他的玲珑棋局星罗棋布,文官武将、士族门阀、皇亲国戚是棋子亦是对手。
然而沈思漓想得很清楚,她不愿为了登山而自困樊笼。她想要自成一势,让世人看看女子也能建功立业,也能为百姓安民生立太平。
让史书上记下她沈少微的名字,而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和谁的母亲。
她特立独行,注定和萧鹤川做不成同路人。
门扉“吱呀”轻启,紧跟着玉梅抬声请大夫入内。沈思漓当即回过神来,起身想回房,临出了门又转了个身坐回居中罗汉床,眼神寂寥地垂下头。
萧鹤川伸出手给大夫把脉,侧头看着闪躲的星星,眼中暖泉变为冷玉,心底直想把绿眼狼崽狠狠打一顿。
已重写
「1」出自窦群《草堂夜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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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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