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道尘”三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谢道尘的记忆深处漾开一圈圈模糊而遥远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星回剑柄,冰冷的玉石触感带来一丝安定的凉意。
“铮——!”
一声清越剑吟打破了满室的沉寂,星回剑应心而出,雪亮的剑锋在昏暗的卧房里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光,剑尖遥遥指向床榻上那个慵懒得令人侧目的身影。
剑尖在距离对方尚有数尺之处稳稳停住,剑身光华内敛,吞吐的锋芒带着警惕而非杀伐,激起的微弱气流拂动了那人颊边几缕冰蓝发丝。
谢道尘的声音带着惊疑与不解,虽不凌厉,却也透着正道弟子身上应有的正气:“你是何人?如何能潜入此地?有何目的?”
星回剑在她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也在困惑地审视着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榻上之人却浑不在意那指向她的剑锋。
她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只是那双淡蓝的狐眼微微眯了起来,里面流转的笑意更深,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景象。
她手中的鎏金桃扇依旧不疾不徐地摇动着,扇面上那些金灿灿的九尾狐影在晃动中活灵活现,冰冷的狐眼似乎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玩味。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气音的轻笑从她嫣红的唇瓣间逸出,像羽毛搔过心尖,又带着一丝清冽。
“认不出来吗……”她喃喃自语,尾音拖得绵长,似乎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就在谢道尘的困惑加深,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出更多线索的刹那。
“嗒。”
一声清脆的响指,突兀地在昏暗中响起,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随着这声响指,床榻上的女子,极其自然地抬起那只没有握扇的手,曲起纤长的食指,用指节在自己光洁饱满的额角上,轻轻敲了两下。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狡黠和提醒的意味。
紧接着,就在谢道尘因这突兀举动而凝神细看的瞬间。室内响起了一声轻微得几乎不可闻的声响。
两团毛茸茸的事物,从面前这女子那头冰蓝如瀑的发丝间,悄然顶了出来。
它们尖尖的,覆盖着厚实蓬松、纯净无瑕的白色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柔光。
此刻,那对耳朵还带着点好奇般地轻轻抖动了一下,顶端那簇格外浓密的绒毛也随之颤了颤。
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道尘脸上的戒备与惊疑如同被投入热水的薄冰,瞬间消融,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握着星回剑的手,第一次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锋锐的剑尖在虚空中划出细微的光痕,发出低低的嗡鸣。
那双眼睛……那雪白的耳朵……
无数纷乱破碎的画面在谢道尘的脑海中疯狂闪现:三年前在云梦渡旁的山崖下,泥潭里那只奄奄一息,瑟瑟发抖的白色小狐……
她当时心有不忍,只觉得那湿漉漉,脏兮兮的小东西太可怜,便用衣襟裹了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笨拙地清洗……
它很安静,那双偶尔睁开的湿漉漉眼睛黯淡无光。后来在临缘宗托付给擅长照顾灵兽的师弟师妹,才渐渐将它养好……
可眼前这个……这个穿着流光溢彩的华服,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这双非人的淡蓝眼睛……这对雪白得晃眼的狐耳……
“是……你?”
谢道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巨大的冲击和确认。
她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三年前那个脆弱的小生命与眼前强大的存在……实在是毫无关联。
“不然呢?”
黎行烟唇角勾起一个更加鲜明的弧度,带着点促狭,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亲昵。
她甚至用那空着的手,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除了你捡回来的那只‘小可怜’,谁还会知道你住在这清静的小院,还知道你的……”
她故意顿了顿,淡蓝的眼眸里笑意盈盈,“小,道,尘?”
“别……”谢道尘像是被这三个字烫到,脸上瞬间飞起一抹薄红,连耳根都热了起来,更多的是窘迫。
她手腕微沉,星回剑的剑尖稍稍放低,但剑身依旧嗡鸣,仿佛在替主人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别这样叫我。”
她语气急促,“黎行烟?你……你既是妖族,化形归来是好事。但此地是临缘宗!门规森严,仙妖有别。你在此处,太过危险了!”
黎行烟眨了眨那双勾魂摄魄的淡蓝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流露出一种极其无辜的神色:“为什么不能叫?按照我的年岁来算,叫你一声‘小道尘’,不是很自然吗?”
她甚至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手势,动作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俏皮。
“临缘宗怎么了?难不成…?”
谢道尘只觉得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和一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灵狐论辈分?
这简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忧色更重:“黎行烟!你的耳朵太显眼了,这里是仙宗重地,万一被其他同门或长老发现你身具妖气,还有这对……狐耳,后果不堪设想,你会很危险的!”
她目光扫过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无比醒目的雪白狐耳,心中充满了忧虑,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被发现的可怕场景。
黎行烟闻言,脸上那副无辜委屈的神情更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哎呀,我也想收起来啊……”她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毛茸茸的耳尖,那耳朵抖了抖。
“可是,你也知道的嘛,阿尘,”
她这次换了称呼,似乎觉得这个更顺口,无视了谢道尘再次泛红的脸颊,“三年前伤得那么重,灵韵本源都差点溃散了。
这才刚刚恢复了一点点,根基虚浮得很,这点化形的小窍门都掌握不好呢。”
她摊了摊手,表情显得十分真诚,“你看,这耳朵……它现在不太听使唤,暂时,是收不回去啦。”
谢道尘看着对方那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虽然心中存疑(刚才摇扇子、打响指时明明很稳当),但想到她曾受的重伤,心又软了几分。灵韵不稳?也许是真的吧……毕竟当年捡到时,那神态确实蔫了吧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当务之急是确保这人的安全。“好,就算暂时收不回去。那以后怎么办?
阿黎你必须明白,临缘宗不是久留之地,门规第一条,凡遇妖邪,立斩不赦!绝非虚言。你这对耳朵,在这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凶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她没说完,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唔……”黎行烟歪了歪头,冰蓝的发丝滑落肩头,那对雪白的狐耳也跟着微微侧了侧,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严峻的问题。
片刻后,她忽然展颜一笑,“可是……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谁,也没有要斩了我呀?”
她看着谢道尘,淡蓝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依赖,“你看,我就在这里,你的剑也在这里,你也没对我动手,对不对?阿尘的心,最是慈悲了。”
谢道尘被她这直白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反问弄得一时语塞,一股更深的无奈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是啊,为什么没有动手?是因为三年前那点善缘,是因为眼前这“大妖”此刻表现得毫无威胁,还是因为自己对生命的怜悯?她握剑的手松了又紧,最终缓缓垂落,只觉得这“麻烦”真是让人头疼又……无法狠心推开。
黎行烟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当然不会告诉谢道尘自己的灵韵近乎不朽。
三年前的伤对她悠长的生命而言不过是极其短暂的一瞬,此刻看着这心善的人为自己忧心忡忡,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谢道尘沉默了。卧房内的空气依旧紧绷,却多了几分沉重的忧虑。只有黎行烟手中那把鎏金桃扇还在不紧不慢地摇着。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将黎行烟身上华服的流光衬得更加神秘,那对雪白的狐耳也显得愈发醒目。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道尘手腕一翻,“锵”的一声,星回剑干脆利落地归入鞘中。
她没有再看黎行烟,而是径直转身,走向靠墙放置的一个陈旧木箱,箱子被拉开,发出吱嘎声。她埋头在里面翻找片刻,用力扯出一件厚重的物事。
手臂一扬。
那件东西带着风声,朝床榻上的黎行烟飞去。
黎行烟抬手接住。入手是一阵粗糙厚实的触感,带着陈旧布料上淡淡的尘土和樟脑味。是一件斗篷。
通体漆黑,毫无纹饰,布料厚实得近乎笨重,像是外门弟子在寒冬时节御寒的粗劣衣物。宽大的兜帽垂下来,足以遮蔽大半张脸。
“先披上吧。”谢道尘转过身,眉头紧锁,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关切,“只要离开我这小院,你就必须把这斗篷裹严实,一丝头发,一点……特别的气息,都不能泄露!尤其是——”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黎行烟头顶那对微微抖动的狐耳上,忧心忡忡,“——把你那对耳朵,千万藏好了,若是让旁人瞧见一丝端倪……后果我都不敢想!” 她想到同门可能会将其抓起进行研究…脸色都有些发白。
黎行烟低头看着手中这件又厚又丑,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斗篷,秀气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淡蓝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嫌弃。
这简直是对她品味的打击!
不过,当她抬眼看到谢道尘那副忧心如焚、仿佛她下一秒就要被天打雷劈的模样时,那点嫌弃又被一种新奇和“看你能拿我怎么办”的兴味取代了。
“哦……”她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仿佛在权衡利弊。然后,她真的动了。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慵懒优雅,与手中那件粗笨的斗篷格格不入。
她站起身,冰蓝的长发和华美的孔雀蓝衣袍在昏暗中如水波流淌。
将那件沉甸甸的黑色斗篷抖开,手臂一展,宽大的布料便如同夜幕般笼罩下来,瞬间包裹住了她周身所有的流光溢彩。
厚重的布料让她显得有些臃肿,她抬手,将宽大的兜帽拉起,帽檐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颌,那对雪白的狐耳,也被兜帽严严实实地压服在冰蓝的发丝之上,从外面看去,暂时是消失了。
“这样……可以了吗,阿尘?” 兜帽的阴影下,那带着钩子般的慵懒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谢道尘并没有驳回这个称呼,她抚了抚额角,她看着眼前这个被裹成一大团臃肿黑影的存在,虽然勉强达到了遮蔽的目的,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非人”感似乎只是被粗糙的布料暂时封印。
她指向洞开的房门,语气是无奈又急切:“阿黎,趁着现在是夜晚你赶快走吧,白日赶路若是被修士发现身份可就不好办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该去的地方?”黎行烟在宽大的兜帽下似乎歪了歪头,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无辜的茫然,“我该去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我回家了呀,阿尘。”
“……”
谢道尘彻底僵在了原地,像一尊瞬间被点穴的石像。夜风从未关的院门灌入,带着初夏的热气。
她看着那个裹在厚重黑斗篷里,理直气壮宣称“回家”的身影,只觉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完了。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三年前在雨里出于善心捡回来的,根本不是一只可怜的小狐狸。
她捡了个天大的甩不掉的而且看起来打算在她这简陋窝里心安理得扎根下去的祖宗,一个需要她时刻提心吊胆,忧其安危的狐妖。
谢道尘只得叹了一口气,“那你以后便在我院中住下,非必要不要出去,若是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是我的远方表妹。”
黎行烟眨了眨她那双狐眼,“好的,阿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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