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一个人在敬神殿里不眠不休跪了七天。
李仙仙总不放心,一天三次跑去敬神殿外探头探脑,问姚景耘:“师父,师叔一个人在敬神殿里关了好几天了吧,不会出什么事吧?”
姚景耘比李仙仙更担心,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劝动楚毓,叹了口气道:“没事,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先去厨房煮碗粥吧,等会我给他送进去。”
李仙仙赶忙奔去厨房熬粥了。
敬神殿里大半个月没人打扫,积了些灰尘,小弟子们都不敢靠近这里。
姚景耘推门进去的时候,房门发出‘吱呀’一声,殿内没点灯,一片漆黑,楚毓跪坐在神龛前,头深深埋着,无数只晶蓝的虫子围绕着他,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如跳动的火苗。
听到动静,楚毓也未回头,姚景耘确认他清醒着,心头一股无名火燃起,他大步跨进们,掌心燃起离火,一掌挥出,烧死大片的结梦蝉。
虫子烧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楚毓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师兄。”
姚景耘看他面色憔悴,形容枯槁,责备的话说不出口,叹了口气在他身旁蹲下来,“楚毓,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道。”楚毓面色平静,伸手让结梦蝉爬上他掌心,“不过是养几只虫子消解长夜寂寞,不算过分吧。”
“你养的这是什么!”姚景耘又气又心疼,“结梦蝉,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信这个。”
“师兄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楚毓不看他,低着头慢慢说道,“其实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师兄,在青川那几年,我过得很痛苦,青川太冷了,我一时一刻都不想多待。有一年下雪的时候,我以为我挺不过去了,我问师兄,能不能送我回王城,即便是死,我也不想死在那么远的地方。师兄不答应,还把我抓回去关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那一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苦苦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姚景耘面露不忍之色,“师兄当然知道,只是……师兄也没有办法。”
“我愧对薛师兄的嘱托,更对不起师兄你多年来的照顾,我不配做岐和神殿之主。”楚毓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话,“岐和神殿,庇佑太乙,可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当年我打不过狼妖,救不了妹妹……如今我杀不了白泽,也救不了他。我什么都想做,却什么都做不好,多年过去,我毫无长进。”
姚景耘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师兄都知道,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一直很辛苦,即便薛师兄还在,也未必能做得比你好,不要责怪自己。”
楚毓轻轻点头,看了一眼姚景耘端进来的白粥,道:“我明白,师兄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冷静冷静,粥不必送了,我吃不下。”
*
这一夜楚毓在敬神殿苦坐,靠着结梦蝉反哺的记忆,他想起自己不算顺遂的前半生。
六岁那年,清鹤县一场大水,毁了他原本还算幸福的家庭,家里的田地和房屋都被冲毁了,一家五口人连吃饭都困难。县上郡上相互推诿,谁也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老百姓的苦楚就像垄上的野麦子,一茬一茬疯长,怎么也吃不完。
财主家招工做苦力,一天管四个馒头,众人争破了头,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好不容易争到机会,换了几天白馒头,结果没多久就出了意外,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血流如注,人就死了。
那年楚毓六岁,和母亲一起去搬尸体,太累太重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路边随处可见的饿死骨背在背上能压得人直不起腰。他懵懵懂懂地想着,为何人活着的时候轻贱如草,死了却如一座大山,他搬也搬不动呢。
实在没活路,他带着妹妹沿街乞讨,穷苦人实在太多了,他运气好,跪了半日讨来一块饼,还没送到嘴里便遭人哄抢,打得他一头一脸都是血,那块饼也被血浸透,像潮湿腐烂的木头,可妹妹太饿了,混着眼泪往嘴里塞,将他的血都吞进肚里。
后来他被薛必青捡回神殿,听说过后没多久他娘也死了,他娘是个茧娘,寒冬腊月里泡在冷水中剥蚕丝,受了寒害病死的,死的时候骨瘦如柴,草席一裹拖到山沟里,连块埋骨之地都没有。
在神殿的那十几年是他此生难得的安稳日子,直到薛必青这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塌,他不得不仓皇挑起身为神殿继承人的职责。
七年前,刚从太乙迁到洛原时,他身上的血契发作得很频繁,隔三差五就要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几乎要他半条命,**被吞噬,修为被掠夺,□□和灵魂上的双重折磨,真真是生不如死。
痛,很痛,**凡胎难以承受的痛楚,关于那时候的回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实在很痛,痛到无法忍受,他简直恨不得一死了之。
唯一的慰藉,是他带在身上的一片红茶花冰凌。
那片冰凌本来被吕曦容亲手捏碎了,扔在他脚下,他偷偷捡起来,小心留存着。他的体质不适合修习水系法术,却还是私下学了些,照猫画虎将那朵茶花再次拼好,时时带在身边。
他血契发作疼得厉害的时候,就握着那片冰凌,咬牙死死扛着,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的父母,妹妹,师兄都死在他眼前,生离死别的戏码他看够了,不想再让身边的人亲眼看着他死。
在他极度虚弱之时,浮屠蜃鬼的恶戾之气会占上风,变幻成虚影迷惑他,他是见过传说中的千面蜃鬼的。
楚毓记得有一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屋外有动静,便追了出去,他绕过回廊,见檐下有人提灯立着,那背影他定不会认错,怔了一时,才叫道:“曦容,你怎么来了?”
夜风吹动檐铃不住摇晃,那人转过身来,灯笼的黯淡火光映在他脸上,他扯出一个楚毓极为熟悉的笑容,淡声道:“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楚毓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去拉他的手,“外面凉,进去说。”
他将人带进屋里,紧闭门窗,倒了杯热茶塞进吕曦容手里,问他:“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冻着了?”
吕曦容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他捧着那杯热茶,并不打算喝,只是垂着眼,脸上似有笑意。楚毓只是看着他,就忍不住有些出神,伸手去抓他手腕,“既然来了,歇一晚再走吧。”
“好。”
得了这一声应允,楚毓便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抱着的人身体冷得像一块冰,过了许久才回抱住他,那双手抚上他的后腰,一下一下摩挲着,像是安抚他似的,那是楚毓最喜欢的一个动作。
他吻了许久,面前的人却没什么动静,他忍不住问道:“曦容,你怎么了?”
话说完,他忽然觉得嘴唇一阵刺痛,被人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对面的人抬起头来,轻轻笑着,“小司祭……你输了。”
无比熟悉的面容在眼前轰然崩塌,楚毓看着那张脸逐渐扭曲变幻,最终变成了一副他不认识的模样。
那是浮屠蜃鬼的其中一面化身。
“刚刚那个,是你的小情郎?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日日变成他的模样来见你。”
楚毓猛然起身,用力将他推开。
而后梦境碎裂,他自榻上醒来,胸腔内像是被巨石碾过,好似每一根肋骨都断裂横插进破损的脏器中。楚毓眼前阵阵发黑,过于可怖的痛楚几乎要压断他求生的本能,他十指紧扣在床沿,抽搐痉挛着,指甲裂开满手是血。
看不见的暗处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破碎身体中的灵魂,用力翻搅着,修为与情感被强行掠夺的滋味好似无数次千刀万剐。楚毓再也抑制不住,扑到榻边吐出好几口暗红的血。
那痛楚没有止境,但他无法抵抗了,甚至没有力气将身体蜷缩起来,只是瘫软着砸回床上,睁开雾蒙蒙的眼,喉中发出破碎的抽气声。
楚毓一日一日地熬,熬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到青川第二年的冬至,他已经熬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昏睡了整整半个月,被姚景耘强行唤醒,只睁着眼睛呆坐在床上,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向来有神的双眼也如死水一般沉寂着。
有一天吕暄悄悄跑来看他,他头晕得厉害,把吕暄当成了李仙仙,开始交代后事。说自己不要梧桐木,也不要红松,让他去洛原雪谷里找两块最好的玄冰,木头会长虫子,他不喜欢,玄冰干干净净的,正好和薛师兄一起放在雾林里,要是有人来看他,就领着去雾林看,要是没有人来看,就一把火烧了。
吕暄懵懂地问:“师叔,你希望谁来看你?”
他无法思考,说:“最好谁也不要来……我谁也不想见。”
青川的冬天比宿阳更冷,那是一日深夜,山庄里冷冷清清的,小院里燃着灯火,姚景耘的几个弟子都围在屋子里,年纪小的已经颤声啜泣起来。
李仙仙没有哭,他亲手熬了一盅白粥,端到楚毓床前,放凉了喂给他吃,可楚毓咽不下去,他张口,任由温热的粥送进嘴里,却不知吞咽,淌得身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夜深了,窗外呼呼吹着寒风,窗户支开一点,竟有雪沫子飘进来,零星溅到楚毓手上,很快又融化了。
死水般的眼睛动了动,楚毓忽然抬起头来,说:“你看,下雪了……”
他从床上下来,一把推开李仙仙,光着脚跑出门去,屋外果然下起了大雪,已经下了半夜,地上铺满厚厚一层积雪。
楚毓冲进雪地里,披头散发,单衣赤足,脚踝上挂着的金铃不断颤动,像是警告一般。他不管不顾就要往外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踉踉跄跄,一脚深一脚浅。
金铃声惊动了姚景耘,他匆忙赶来,站在屋外,顶着一头雪星子,看着楚毓跑出来。他上前两步,一把横过楚毓的腰,单手就将他拦抱起来,像逮捕一直猎物般,又送回他的牢笼去。
屋里燃着炭火,可楚毓的身体冷得像冰,怎么也捂不暖和。
他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快听不见了,小弟子们都已离去,屋里只剩下师兄弟二人,他抓着姚景耘的手,低声喃喃:“师兄,我想回去……”
“回哪儿去,这里不好吗?”姚景耘撩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
“回宿阳去,师兄……我不想死在这里,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姚景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为他掖紧了被子,抚摸着他冰冷的额头,“你病糊涂了,快睡吧,师兄陪着你。”
“师兄……回去,我想回去,我不想死……也不想忘记,不想忘记薛师兄和封师兄,也不想忘记你,更不想……忘记曦容,如果我什么都忘了,那我是谁呢……”
姚景耘终是不忍心,静默一时,哄他道:“那你好好睡觉,等你睡醒了,师兄就带你回宿阳,好不好?”
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好。”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恢复了神志,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去浮屠塔里待了三天。
姚景耘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正跪坐在第四层的化妖池前,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楚毓?”姚景耘叫他一声,上前去拉他,却发现他双手死死捂住肋下的位置,双手鲜血淋漓。
姚景耘脑海中嗡的一下,吓得立马去掰他的手,果见楚毓手底下捂住的位置有几个血窟窿,正滋滋往外冒血。
他竟往自己身上生生打进去四根浮屠钉。
“师兄,我不会死的……”楚毓抬头,脸色苍白,神情却坚定,“离火入体,锥心刺骨,却能叫我时刻保持清醒,不至于被夺去理智,我……不想认输,我还想再试一试。”
姚景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师兄,不必担心我,这点痛跟血契发作时的痛比起来,不值一提。”
姚景耘沉默许久,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再见吕三一面?你想见的话,我帮你传信回去。”
楚毓睁着眼睛出神,似乎思考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不见了,留个念想吧。”
那时候姚景耘并未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当他是想保留彼此最后的体面。只有楚毓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坏如朽木了,全靠一口气硬撑着,若真见了心里想见的人,了了遗憾,那口硬吊着的气也就散了。
如若见那一面是最后一面,倒不如不见,他有个念想,还能再撑一撑。
靠着浮屠钉他硬是多撑了好几个月,三个多月的时间,每一次血契发作,楚毓便往身上钉一根浮屠钉,直到钉满了十二根,已经找不到下钉的位置了。
有次半夜血契发作起来,他生熬过去了,累得起不了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侧躺在床上,浑身都疼,感官也在逐渐衰弱。
不知什么时候,他觉有人摸到了床边,轻轻掀开被子躺下,温暖的身躯自背后靠上来,那双手沉稳有力,慢慢将他拥住,在他耳边道:“我这样抱着你,不好吗?”
楚毓不动,他知道那不是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人在千里之外的宿阳,同他隔着整个风雪弥漫的太乙。在他身边躺着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幻影,化作了他想看见的模样,虚情假意安抚他。
可是楚毓没有力气反抗了,他头昏脑胀,意识昏沉,动不了,近乎贪恋感受着背后那熟悉的温度。
他闭着眼,温热的泪水却顺着眼角淌下来,连绵不断。
“怎么哭了?”身后的人愈发贴近,用力抱住他,“师兄。”
屋里静静悄悄,楚毓像是睡着了一般。
“哎……”许久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声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道,“小司祭,本来今天就该取走你的性命,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太可怜了。”
话音落下,背后的虚影也随之消散。
楚毓病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二天居然奇迹般地爬了起来,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甚至能下床走动了,还说有些饿,让李仙仙给他煮碗粥喝。
落英山庄内众人包括姚景耘在内,都以为他是回光返照,个个强忍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李仙仙忙着给楚毓煮荠菜粥,眼眶红彤彤的,奔忙时不小心撞到楚毓身上,楚毓拍拍他的头,“哭什么,我不会死的。”
“师叔要的洛原雪谷里的玄冰,师父已经命人去找回来了,就放在雾林里。”李仙仙故作坚强地看着他,满眼决绝,脸上写满了:师叔你就放心地去吧。
楚毓不好辜负他一片苦心,点点头道:“你有心了。”
打发完李仙仙,吕暄又噔噔噔噔跑过来,手里捏着两根竹篾,扑到楚毓腿边,抬起头来一派天真浪漫道:“师叔,给我编个竹蜻蜓。”
楚毓坐在落了雪的石阶上,极为认真地给吕暄编蜻蜓,吕暄趴在他腿上,疑惑地问:“师叔,为什么师兄他们都在哭?”
楚毓编织竹篾的手未停,淡淡道:“兴许是怕我死了吧。”
“那师叔会死吗?”
“不会,”楚毓停下来,看着吕暄,揉揉他的头发,“至少要等到暄儿长大成人。”
“我长大了师叔就会死吗?那我不要长大。”
“不要胡说,你总要长大的,”楚毓顿了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师叔也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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