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不好了……”
“师父，你快去看看吧，师叔在敬神殿里点火呢！”
李仙仙和楚嘉一前一后跑过来，慌里慌张喊道。
姚景耘一惊，“他点火做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刚刚我和楚嘉去敬神殿给师叔送汤，看见殿里燃着好大的火，我们都不敢进去，师父你快去看看吧！”
姚景耘不敢耽搁，扔下手头的事就往敬神殿赶过去，过去时敬神殿很安静，没有李仙仙和楚嘉说的那么夸张。姚景耘一把将门推开，见楚毓仍旧跪坐在地上，结梦蝉爬满身，正要开口叫他。
“楚……”
刹那间，楚毓周身离火腾起，一室的结梦蝉瞬间烧成飞灰，一只也没留下，他抬起头来，神色淡漠道：“师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能一直这个样子。”姚景耘在他身边蹲下，为他整理凌乱的头发，脸色也不太好看。
楚毓慢慢说道：“没事的，我知道自己肩上担负的使命，我不会忘的，师兄，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会好的……”
姚景耘叹了口气，掏出帕子为他擦脸，轻声道：“师兄不是想要责备你，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即便再伤心，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说着又转头吩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弟子：“仙仙，去厨房把汤端来。”
小弟子们一溜烟跑远了，楚毓依旧低着头，没有接话。
“楚毓，师兄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很懂事——”姚景耘抬手搭在他肩上，同时说道，“薛师兄在世时，一直叮嘱我，不要对你太严厉，你懂进退明事理，即便没有我从旁提点，你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师兄知道你很辛苦，这样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我已经太久没有见你真正开心过了。”
“师兄，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操心。”
姚景耘摇头笑了笑，拉起他冰凉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六岁，又瘦又小，身上脏兮兮的，见了人就躲。薛师兄把你扔给我，我气了好几天，总想着找个机会把你扔出去。后来有一次薛师兄赴宫宴，给你带了点心，你藏起来要分给我吃，问我：师兄吃了这个，是不是就不讨厌我了。那个时候你连名字都记不清，薛师兄说你原姓奚，我给你起名楚楚，后来薛师兄觉得不好，改了个毓字。”
“师兄，”楚毓抬头看他，“你想跟我说什么？”
姚景耘握着他的手，“楚楚，师兄想说的是，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懂事，人长**凡胎，生七情六欲，起爱恨嗔痴，这一切都没有错，师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师兄现在，只想一件事，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楚毓道：“师兄知道我想做什么。”
姚景耘道：“楚毓，这世间并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如果真的有，中洲奇人异士众多，早就将薛师兄救回来了。”
楚毓低下头，“我知道。”
他这副冷静顺从又一蹶不振的态度让姚景耘也很无奈，思虑良久，姚景耘问他：“是不是吕三一日不回来，你就一日不能振作？”
楚毓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师兄给我点时间。”
“你要多长时间，半年，一年，十年？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消耗。”
“师兄方才也说，人生七情六欲，起爱恨嗔痴都没有错，我没有怨天尤人，也不恨命运不公，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姚景耘重重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妥协了，“其实我方才说得不对，这世间并非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中洲没有，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外未必没有。我曾听闻，当世有两大仙乡，西昆仑，东蓬莱，海外蓬莱仙岛有燃灯仙人，能解世间一切苦厄。”
楚毓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蓬莱岛燃灯仙……师兄的意思，是让我去蓬莱？”
“我只能为你指这一条路，到底怎么做，能不能成，要看你自己。”姚景耘道，“太乙的事你暂时不用操心，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天塌下来有师兄替你顶着。”
*
楚毓在去蓬莱之前，琴婴来过神殿一趟，像是提前知晓他会去蓬莱，是以打算同他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楚毓拒绝了他的提议：“这是我的私事，你没必要掺和进来。”
琴婴笑道：“楚楚，你知道蓬莱仙岛是什么地方吗？那地方要是能让人来去自如，妖王桑女那便宜儿子也不至于死在那了。”
楚毓道：“既然你知道危险，那就更不应该跟着我。”
“蓬莱仙岛并不危险，危险的是——我担心你一去不回。”
楚毓从他身边走过，语气坚定：“我会回来，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从太乙往蓬莱仙岛的路途很远，要走一个月水路，漂过茫茫大海，穿过重重雾霭，怀虔诚之心，方可见海上仙山。
楚毓在穹顶雪山上就已经突破境界，所以他赶到蓬莱仙境只花了七天时间。
仙岛漂浮在大海之上，祥云环绕，华彩翻飞。因许久没有外人来此，楚毓一踏入蓬莱地界，立马便有两名白鹤仙童前来接应。
仙童乘着祥云飘然而至，在山门前拦下楚毓，“这位上仙往何处去？”
楚毓道：“在下自中州太乙国而来，求见燃灯仙人。”
仙童疑惑地打量他两眼，“上仙请回去吧，燃灯仙正在闭关，出关之期未定，十年百年也有可能，上仙怕是等不起。”
楚毓道：“我听说往常前来朝拜之人，只要登上九百九十九阶天梯，然后在悬泉瀑布下点燃供灯，若灯不灭，燃灯仙便会出面相见。”
相传蓬莱仙岛有九百九十九阶天梯，寓意上下无穷，用来考验朝拜之人是否诚心，朝拜者需一步一叩，怀虔诚之心登上天梯顶，随后在寒泉瀑布下点燃莲灯，一旦通过考验，得见燃灯仙，便可以相应代价，求取任何东西，包括生死人肉白骨。
仙童道：“上仙自太乙之国远道而来，应当知晓蓬莱的规矩，燃灯仙要收取的代价，可能比你所求之物更加珍贵，即便如此，上仙也执意求见吗？”
楚毓道：“人间有句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已到了南墙面前，没有回头的道理。”
“那上仙请随我来吧。”一名仙童从祥云上跳下来，走到楚毓面前，“燃灯仙吩咐，若有从太乙之国来的客人，便带去寒泉瀑布，只要供灯不灭，燃灯仙自会相见。”
说罢，烟雾一卷，天梯和仙童皆消失在云海中，楚毓定睛一看，他已经来到天梯顶端的寒泉瀑布附近。
一盏莲灯晃晃悠悠落在他掌心，他捧着那盏灯，一步步走进冰冷的泉水中，火苗微弱，被瀑布带起的狂风卷得东倒西歪，却又如破土的芽苗般倔强不肯熄灭。
楚毓将莲灯捧在胸前，深深垂下了头，瀑布的喧哗声与颤动的火苗似乎能缓解泉水的寒意，他无暇过多思考，只希望那黄豆大小的火苗能燃得更旺一些。
蓬莱仙岛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楚毓不记得自己在寒泉瀑布下待了多久，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浑身愈发冰冷僵硬，双手几乎快要捧不住那一盏莲灯。
耳边恍惚想起一些模糊的声音，他听见有人说：“灯灭了，你就回去吧。”
楚毓张了张口：“我不回去……”
那声音又说：“春荒神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了吗，你执意走这条路，就会有人因你而死，你为什么不听劝告？”
楚毓闭着眼，应道：“是我错了，既然是我的错，那就应该由我来赎罪。”
“这世上人人都想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可回头路并不好走。”
那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倏地消散，楚毓猛然睁开双眼，手中莲灯火苗忽闪，无风自灭。下一瞬，寒泉瀑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冰封，眨眼间冰层冻结至他眼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楚毓无法思考，他双眼紧紧盯着手中熄灭的莲灯，脑海中如电闪雷鸣般炸成一片，等他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被冰层冻住，无法动弹。
方才仙童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供灯不灭，燃灯仙自会相见。
可如今，灯灭了。
唯一求见燃灯仙的机会也如莲灯熄灭的火光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
蓬莱仙岛的冷雾环绕在瀑布之上，赤霞铺满天际，飞鸟落在云端，楚毓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他一掌劈裂厚重的冰层，掌心传来骨头碎裂的剧痛。
骑鹤的仙童再次出现，围绕着寒泉瀑布转了一圈，语气惋惜道：“莲灯已灭，寒泉冰封，燃灯仙拒绝了上仙的求见，上仙请回吧。”
楚毓像是没反应过来，抬头轻声问：“意思是，我见不到燃灯仙人了？”
“不错，蓬莱不留客，上仙请自便。”仙童说完，有些遗憾地摇摇头，骑着鹤走了。
楚毓没有离开，他从冰湖里爬起来，仍旧小心翼翼捧着那盏莲灯，不觉寒冷般跪在冰面上，久久不愿离去。
在这样大喜大悲情绪剧烈波动的情况下，他身上的血契也没有再发作，突破境界成仙之后，他已经能自如压制身上的蜃鬼血契。在他之前，中洲大地上没有任何一个灵族能突破化境，就连薛必青也没能做到，他是第一个。
可这世间的俗事大多都难圆满，这样的强大力量来得太晚了，如果十七岁那年他有这样的力量，妹妹就不会死在狼妖手下，如果二十二岁那年他有这样的力量，薛必青和封筵或许就不会死在镇恶台，如果三十岁这年他能再快一点突破境界，获得这样的力量，吕曦容就不会惨死在穹顶雪山。
他不甘心，不甘心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
楚毓在冰封的寒泉瀑布下跪了很久，寒意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眼前出现走马灯一般的景象。
‘叮铃叮铃’，清脆的声音唤醒他为数不多儿时的记忆，楚毓记得母亲是个茧娘，手腕上常年戴两只细条美人镯，在溪水里抽茧丝的时候，美人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已经记不清母亲长什么模样，却从未忘记那溪水边叮铃叮铃的声音。
清脆之声很快消散，楚毓恍惚间睁开眼，见冰面上远远走来两个女孩，是奚姚和奚悦，两个女孩走到他身边蹲下，问他：“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楚毓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奚悦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道：“哥哥，这些年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手里捧着莲灯，不敢看妹妹的眼睛，奚悦继续说道：“我也吃了好多好多的苦头，可到最后，上天又轻飘飘地让我认命，这不公平，如果本来就要认命，那我之前吃的苦头又算什么？”
奚姚在身边坐下，靠着他的肩，轻轻道：“哥哥，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熬得完。”
他抬手抚摸着妹妹的头发，低声应道：“姚姚，不苦……”
两个妹妹依偎着他睡去，不知过去多久，楚毓再次睁开眼，这一次他眼前只有一个少年，吕曦容十五六岁的时候是很爱笑的，尤其在他面前，望向他的时候，几乎时时都在笑。
少年蹲在他身前，双手举着一个野花编织的花环轻轻戴在他头上，说道：“师兄，送给你。”
楚毓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问他：“为什么送给我？”
吕曦容语气轻快道：“我来同师兄告别，等寒泉瀑布的冰全部融化的时候，我就要走啦，花环送你，要记得我。”
“走了，你要去哪？”楚毓声音有些哑，“不能带我一起吗？”
吕曦容摇摇头，还是对他笑着道：“不能带你一起，我要去赎罪了，天上的神仙说我是个多余的命数，本该活不过十五载，偏又死里逃生，赚了这么多年的好时光。我这一辈子都是有罪的，所以我要下地狱去，赎我这些年的罪。”
楚毓苦笑一声，缓缓闭上了眼，他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唇舌间硬挤出：“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没有人应该用一辈子来赎罪……如果真的有，那让我来做这个罪人……”
可等他说完，眼前的人已经消失在雾霭中，楚毓撑着冰面站起身来，迈着僵硬的步子缓慢朝前方挪去。四周景致迅速变幻，他又看见十七岁时春耕的场景，垄上少女骑着黄牛缓缓走来，气呼呼道：“我说了只带你一个人去，你还是告诉了别人，可见你根本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我们绝交好了。”
吕曦容一路小跑着跟在黄牛身后，焦急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你明明跟我说荷塘里有鱼，我找了半天只抓到几个田螺，你也骗人，绝交就绝交！”
牛背上的小春猛地回过头，怒瞪他一眼，“你自己抓不到鱼，怪我骗人，那别人怎么能抓到？你明年不来就是了。”
场景再一换，身形佝偻的年轻女子站在神殿门前，压低了腰说：“三公子，我丈夫在城北大营当差，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他？”
眼前光影纷乱如飞絮，楚毓看不清了，只听见无数嘈杂的声音在耳边环绕。
奚悦说：“哥哥，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去骑马。”
奚姚说：“哥哥，其实我一见你就认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认我和悦悦？”
薛必青说：“楚毓，当初将你带回神殿，让你背上这样重的担子，又早早离你而去，你心里会不会怨我？”
封筵说：“楚楚，这么多年来，果然还是太为难你了。”
余容说：“等来年春天，我会再去清鹤县看望奚悦的。听说她坟前现在长满了芍药。”
显素说：“我看你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还以为你能把天捅出个窟窿来，怎么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你也不过尔尔。”
……
楚毓耳边听见无数种声音，却又什么都听不清，他踉跄着走在冰面上，不知方向，不知去路。几只长着翅膀的灵兽飞到他身边，口吐人言道：“天道有常，人各有命，仙君何苦如此执迷不悟，现在放手，于己于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执迷不悟，是我执迷不悟……”楚毓脚下绊倒，他双手护住了莲灯猛地跪倒在冰面上，万分痛苦地喃喃道，“如果有错，千错万错系我一人之过错，如果真的有惩罚，请千倍万倍降罚我身……万般罪业，我愿一人承担，罪徒诚心忏悔……求诸神怜悯……”
“众生有命，诸神如何怜悯？”灵兽又道。
楚毓想再爬起来，却已是体力不支，双腿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咬紧牙关，拖着两条刺痛僵硬的腿在冰面上爬行，他一边往前挪动，一边发问：“众生有命，那就该认命么？”
“天命如此。”
楚毓嗤笑一声。
□□上的痛楚不能磨灭他的意志，他越觉痛苦，灵台反而越发清明，内心坚定无比。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控诉天道不公：“认命……认命，这样的话我早就听够了，上天将我逼到这一步，让我永失挚爱，逼我凡心顿悟……如今却又让我认命，我为什么要认，我凭什么要认？”
楚毓一步步往前爬去，双膝鲜血直流，可他的眼神异常坚定。
他说：“我不认命。”
他说：“我不认命！”
他说：“我不认命——”
“我若认命，六岁那年，就该死在清鹤县那场大水里。”
他双手将莲灯举过头顶，虔诚地闭上了双眼，他维持着托举的姿势不动，仿佛心甘情愿向上天献祭自己的一切。
莲灯燃到天明，我向神明奉献此身。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莲灯灯芯忽然晃了晃，一簇火苗猛地窜起，楚毓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置身寒泉瀑布之下，流水湍急，千里冰封的景象仿佛只是他一时的幻想。
天边的云雾被风吹散，一朵五彩祥云落在悬泉瀑布顶端，仙鹤童子与传闻中的燃灯仙人在云端现身。
楚毓睁开眼，恭敬地躬身一拜。
燃灯仙早已知晓他的来意，在祥云中一甩拂尘，为他治好了身上的伤，叹道：“小友远道而来，招待不周，是我蓬莱失礼。”
楚毓道：“在下渡海而来，冒昧打扰，是为了像仙长寻求……起死回生之法。”
燃灯仙却道：“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术，天道轮回，阴阳不可逆转，生死亦然。你若执意要求复生之法，只怕万劫不复。”
“请仙长解惑。”
“生死有定，你想扭转乾坤，只能以命换命。规矩立此，置换之法，只可以上置下，以多置寡，以优置劣，你敢下此决心么？”
“何意？”
燃灯仙右手一动，掌心漂浮着几滴水珠，“就好比，我手中有七滴水，你想要换取这七滴水，需要付出十滴水的代价，你所求的东西却珍贵，就越要付出更为可观的代价。”
楚毓早就下定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再次一礼，道：“我甘愿。”
“你想救的那个人，本就是个多余的命数，他阳寿十五载，阴差阳错续命至今，已是乱了天道定数。”燃灯仙再次一甩拂尘，楚毓掌心托举的莲灯缓缓上升，悬浮在半空中，燃灯仙闭目凝神片刻，睁开眼时叹了口气，“小友，他的命贵重，你换不起。”
楚毓只短暂地怔愣了一瞬，又很快回过神来，他深深俯身叩拜，“诸天在上……我愿再无来世。”
“你可想清楚了？”
“无怨无悔。”
数道金光笼罩悬泉瀑布，燃灯仙的声音传到云端。
“念尔心诚，便应你所愿。”
化用了一下张家界天门山的九百九十九阶天梯，蓬莱没有天梯，我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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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九十九章 诸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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