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几个小弟子叽里呱啦跑远了,吕曦容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少年人欢声笑语,他也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候的自己,颇为怀念道:“他们看起来好像很怕你,记得我当年刚来神殿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当着好多人的面被你撂倒了,回去气了好几天没睡着觉。”
楚毓道:“你怕我?”
“不怕,那时候有薛先生罩着我呢。”
楚毓望着远去的小弟子的背影,“我从不跟小辈动手,他们没有理由怕我。”
“可能因为你长得凶,”吕曦容笑着回忆道,“我以前也觉得你有点凶,但我看你对别人也不凶,对我就挺凶,我还偷偷跑去问薛先生,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薛先生让我别误会,说你对任何人都很凶。”
楚毓道:“我倒觉得是我太仁慈了,放纵得这些小辈个个不懂规矩。”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原来楚毓住的院子里,院中有一棵很大的月桂树,狴犴以前很喜欢爬到树上晒太阳。楚毓走后这院子里没人住,这么多年过去,却不见荒废之景,想是桥陵玉照料得好。
吕曦容指着那颗月桂树和树下的石桌道:“原来秋天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那里,听狴犴讲故事,后来你走了,狴犴也不在了,深秋的时候我也喜欢来这里坐坐,好像什么也没变。有一年狴犴回来过,他说他找到了小道士的转世,还想再试一试,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妖灵的寿命太长,几十年恍如一瞬,或许他百十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楚毓道:“人生在世,处处是变数,今日能站在这里,却不知明天会有什么变故。”
吕曦容却在这时突然伸手去撩他脖颈后的头发,确认那朵九色花的印记还在,“有件事你还没告诉我,从雪山上下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你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楚毓沉默一时,才道:“我去了蓬莱。”
吕曦容奇道:“蓬莱有起死回生的仙法?”
楚毓斩钉截铁:“有,我放弃了转世轮回的机会,你的命是我换回来的,从今往后,你更要好好珍重自己,不可再出任何意外了。”
吕曦容半信半疑,“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楚毓又道,“就像那个时候你在雪山上说的话,人总要做出选择,你在穹顶雪山做出了你的选择,现在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不管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吕曦容叹了口气道,“在雪山上,我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
他闭上眼,觉得有些难为情,“我撒谎了,其实我一开始去青川,并不是为了薛先生。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你说想见我,我就来了。”
*
自打吕曦容重回王城之后,日子过得很舒坦,楚毓近来对他十分纵容,只要他不出去杀人放火,无论多过分的要求楚毓都会想办法满足他。如今好日子来得太突然,他惬意得差点连收拾相岚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三月初三,吕曦容带着人气势汹汹杀回了王宫。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不知相岚从哪找来个草包顶替了他‘少师’的位置,本事虽不大,但作威作福起来比他也不差什么,小王君腹背受敌,被拿捏得很苦,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吕曦容赶快回来。
吕曦容一回宫,先不找相岚,而是装模作样闹上金銮殿,假意问一句小王君,为何他分明没有被撤职,如今却有人将他顶替,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小王君见他终于回来,激动得热泪盈眶,顺着他给的台阶,当场将新少师罢了。
之前神殿请搜查令正是为了限制仙族在王城的行动,相岚想要利用万古同悲阵召唤浮屠蜃鬼,这是他的目的,也是他的筹码。正是因为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幻海之屿的一部分仙族才愿意追随他,也正是有了这份筹码,仙族在太乙境内愈发放肆,尤其是神殿无主的这几年,仙族人更是肆无忌惮,不加收敛。
对付无赖就要用无赖的法子,吕曦容做少师这些年,见过的妖魔鬼怪数不胜数,耍无赖可是他的老本行。
回宫第三日,吕曦容携楚毓入金銮殿,当着小王君和蕣清公主以及满朝文武的面,列了八条罪状痛斥国师相岚,其中最重的一条,是状告前段时日清鹤白塔及春暮河白塔遇袭一事乃是相岚的手笔,其中清鹤白塔损毁水妖逃窜,导致清鹤县再发涝灾死伤上百人。‘渎职’一罪落在国师头上,别说罢官,砍了他都不为过。
相岚似乎早有所料,听闻控诉也不惊讶,只是从容笑道:“凡事要讲证据,王君和公主面前容不得谁空口白牙诬告,吕少师和楚司祭列的这些罪状,我可不认。”
虽然白塔遇袭是相岚所为这事竹林和神殿都心知肚明,但相岚手脚太干净了,没留下任何把柄,还真抓不到证据指控他。
吕曦容敢来,自然不可能白跑这一趟,他看着相岚挑衅的眼神,同样也挑衅地望了回去,掷地有声道:“公主可还记得几个月前,祭天大典上那几只突然出现的火凤,当时公主被火凤掳走,差点身遭不测,十分凶险。”
蕣清道:“自然记得,可这和国师又有什么关系?”
楚毓上前一步道:“公主不知,岐和神殿每降服一只妖兽锁入白塔,都会在妖兽身上落下灭灵印作为封印,灭灵印若不拔除,再厉害的妖兽出了白塔也是必死无疑,我在那只掳走公主的火凤身上探查到了已解开的灭灵印的痕迹。但想要将此印拔除并非易事,需得修为极其精深且精通神殿法术,而拥有这般能力之人,在王城并不多见。”
蕣清听出话中玄机,顺着楚毓的话继续问道:“那依楚司祭所见,此事是何人为之?”
楚毓再道:“神殿规矩森严,法术概不外传,除了本门弟子以外,整个王城只有吕少师和国师相岚曾学过神殿的法术,他二人修为俱是精深。”
两人一唱一和,楚毓话音刚落,吕曦容立马摊手应道:“事出当日我远在王城之外,且神殿修火系法术,我修的是水系法术,这事赖不着我。”
相岚脸色未变,却还是不动声色,道:“仅凭你二人一面之词,并不能断定此事是我所为。”
吕曦容正等着他这句话,闻言立马击掌道:“口说无凭,所以今日我自然带了证据来。”
紧接着,几个神殿弟子抬进来一只落满禁制的玄铁笼子,笼子里装着的正是当日那只掳走蕣清公主的火凤。
相岚微微眯起了眼,知道自己上套了。
当初在祭天大典行凶的几只火凤他早就让琴婴私下处置了,如果琴婴没有背叛他,那这只火凤肯定是假的,假的东西做证据,结果如何不必猜了。如果这只火凤是真的,那就说明琴婴跟他已经不是一条心,背刺了他,作为证据,这只火凤能叫他百口莫辩。
玄铁笼子抬到殿上来,吕曦容笑眯眯看着相岚道:“国师既然不认,我现在将证据带上来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楚毓跟着道:“拔除灭灵印时为了防止妖兽狂躁伤人,一定会以大量灵力安抚,妖兽会暂时认主,如果这只火凤对国师的灵力并无反应,那便说明此事与国师无关,如果有——那只能请王君和公主定夺了。”
“这事也不难办,就让我先为国师打个样好了。”吕曦容两步跨到玄铁笼子旁边,放出灵力诱导火凤,火凤蔫巴巴的,根本不搭理他,他别过头看着相岚,“看吧,我就说这事跟我没关系,国师也过来试一试?”
相岚面上带着平静的微笑,“不必试了,结果如何由不得我说了算。”
金銮殿内文武百官鸦雀无声,看戏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毕竟吕少师和国师相岚隔三差五就要在大殿上吵一架,吵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把谁弄下去,要是哪一天不吵了倒显得有些奇怪。
只是今天这架势,怎么瞧着像是国师大人败下阵来了?
“一国国师,懈怠渎职,明知故犯,暂且收押天牢听候发落,不算过分吧。”吕曦容说完,转头看着王座之上坐着的荼柳,和气道,“陛下以为如何?”
荼柳都快吓傻了,哪里只能该怎么办,结结巴巴道:“都……都听先生的……”
相岚并不惊慌,袖手立着,仍旧是那副笑盈盈的表情,看着吕曦容道:“死过一回果然是聪明了不少,不过,这种小伎俩玩一玩也就罢了,你奈何不了我。”
吕曦容也同样笑盈盈回望着他,眼神交锋,如刀刃相撞迸溅出火花,一挑眉,语气轻蔑道:“幻海之屿是你们的地盘我管不着,但在太乙,你说了不算。”
说完,他脸色冷了下来,带着两分狠劲道:“少**在我面前耍横,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不介意多得罪你一个。带下去——”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姑且赢了一局,但这也只能杀一杀相岚的威风,即便将他收押进了天牢,他想要再出来也不过是动动手动动嘴的事,要想彻底打击相岚,就得毁了他在地宫中炼制的万古同悲阵。
从宫里回去后,神殿众弟子都松了一口气,楚毓不在的这些年,神殿没少被国师相岚找麻烦,早憋了一肚子火,如果终于出了口恶气,自然畅快无比。
然而楚毓却无松快之色,趁着午后休息,他问吕曦容道:“即便将相岚关在地牢也无济于事,他本事不小,早晚能再出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他治一治?”
吕曦容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吃饱了正犯困,他摩挲着手腕上戴的红珠子,慢条斯理道:“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他们既然上了岸,若不剐下一层鱼鳞来,倒叫人笑话,不知这太乙是谁的地盘了。”
楚毓道:“说人话。”
“喔,我的意思是,相岚此人的脾性我最清楚,你越是着急他就越气定神闲,你要是沉得住气,着急的就是他了。”
楚毓思索了一下,道:“我大抵猜到,为何相岚事到如今还泰然自若了。”
“为何?”
“他在赌,赌我们不敢取回神明右眼。”楚毓语气凝重,“当日王君患上怪病,众医官都束手无策,你我回到王城后也无头绪,吕箫族长让你提醒我,说王君身上并没有什么病,是时间到了,一开始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在祭天大典上我突然发现了端倪——神明右眼在小王君身上,之前的所谓怪病正是由此引起,吕箫族长说的时间到了便是这个意思。”
吕曦容听完睡意一扫而空,立马爬起来道:“所以你才跟春荒神说,不方便取回神明右眼……如果将其强行从王君身上取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楚毓摇头,“我也不清楚,但绝非易事,不然相岚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将神明右眼藏在王君体内,他定然知晓,即便神殿和竹林发现神明右眼在哪,也不敢贸然行动。”
吕曦容急切道:“你既早知道此事,为何不告诉我?你早点告知我,也好早一些思量对策。”
楚毓道:“吕箫族长和你哥哥都知晓此事,她们并未向你透露,大抵是不想让你牵涉其中,我自然也不好多嘴。而且,我私心也不希望你太早知晓这件事,你与小王君感情深厚,若知道他会有性命危险,你心里也不会好受。”
*
神殿之前下搜查令,抓了二十多个仙族,现今还关在神殿地牢中。
楚毓倒不是打算要杀了这些人,只是为了敲山震虎,警示凌月仙门罢了,顺便收押了相岚的左膀右臂,让他身边暂时无可用之人,争取一些时间。
然而变故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岐和神殿同吕氏竹林正商议着要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毁掉万古同悲阵,还没商议出结果来,只过了三天,就传出相岚越狱的消息。
事到如今凌月仙门也不装了,琴婴和乔啟带头劫了狱,救出相岚,消息刚传到吕曦容和楚毓耳朵里时,地宫之中便起了异动。
那一夜王城十分混乱,凌月仙门知晓如今局势对他们不利,趁着神殿没反应过来,打算连夜逃匿回幻海之屿,少部分仙族跟随相岚前往显素陵,似乎是打算将藏匿在地宫的万古同悲阵一并迁走。
彻夜喧嚣,王城人心惶惶,吕曦容和楚毓带人赶到地宫时,见仙族人将地宫团团围住,刺眼的火光照得地宫之内明亮如白昼。
幻海之屿的仙族同太乙两大灵族彻底撕破脸,在地宫之中大打出手,仙族灵力高强,灵族人多势众,双方高下难分,僵持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楚毓撕裂战局,闯进了地宫主殿之中。
刚一进去,便听见破风声响起,一条蛇骨鞭裹挟着强劲灵力荡过来,琴婴持鞭立着,挡下楚毓等人,微笑着道:“楚司祭止步,再往前的话,吞雷杀阵可是会要人命的。”
楚毓定睛一看才发现,地宫主殿一周布下了杀阵,若从外部闯入,吞雷阵会在瞬间触动,不分敌我一并诛杀。
琴婴身后站着个瘦弱的一身病气的女孩,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怯怯地望着闯进来的一伙人。
“楚司祭,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苏岩。”琴婴收了鞭子,将身后的女孩拉到面前,又说,“我听闻楚司祭也有两个亲生的妹妹,早些年不幸离世了,我今日带着表妹出来,是想请楚司祭念及旧情,不要伤了无辜之人。另外,相岚大人也说了,行凶杀害令妹之人,现已在神殿地牢之中,楚司祭不必手下留情,可随意处置。”
楚毓神色冰冷,道:“你能用吞雷阵拦我一时,难道你们能一直蹲守此处不成?”
话音落下,相岚自琴婴背后走出来,“吞雷阵只能拦一时,但也足够了,楚司祭不妨猜一猜,我今日还带了谁来?”
不等楚毓应声,吕曦容也闯了进来,就在这时,相岚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喊声:“先生!”
吕曦容脚下一软,他迅速拨开人群上前,停在吞雷杀阵之前,相岚背后有人推搡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过来,荼柳哭兮兮望着他,惶恐地喊道:“先生救我……”
相岚轻笑一声,将手搭在了荼柳肩上,摸了摸他的脖子,就这么一个动作,已经快把胆小如鼠的荼柳吓晕过去了,立时撕心裂肺大喊:“先生,先生,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嘘,小声点。”相岚转头看着吕曦容,“荼柳可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会舍得让他死在这里吧?”
吕曦容脸色难看得像吃到了苍蝇,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强忍着火气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不要为难他。”
“我可以不为难他,今晚我们要从王城离开,回幻海之屿去,你们只要让个道,等我们平安出了王城,我就把小王君放了,如何?”
双方眼神较劲了一瞬,吕曦容还是做了退步,道:“放了王君。”
相岚用特制的法器将地宫中的万古同悲阵传送到了千里之外,随后他命琴婴带着人挟持小王君做人质,相岚则带着其他仙族人大摇大摆出了地宫。
临走之前他刻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判道:“当初我骗了薛必青,盗走了神明右眼,后来我把它藏进了王君体内,想要将它取出来,只能剖开王君的心肺,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你们不用再白费气力了。”
他笑容中带着恶意,经过吕曦容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说:“你当年误会显素害死薛必青,在登仙台上杀了他,其实害死薛必青的……是我,但杀死显素的,是你。显素一生犯下的过错不少,唯独这件事,你冤枉了他。”
“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出自《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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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一百零二章 浸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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