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柳颓废了几日，据蕣清说是饭都吃得少了，每天关在屋里闷闷不乐。
吕曦容抽空去看他，揽月殿里静悄悄的，宫人都退出去了。推开门，桌上摆着的膳食已经凉透了，荼柳正趴在临床的小榻上，捧着一只瓷盅拿鸡毛逗蛐蛐。
见吕曦容进来，他吓了一跳，赶忙从榻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将瓷盅往身后藏。
“你在做什么？”吕曦容打量他两眼，“公主说你这几天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让医官给你看病。怎么，你又起了要出家的心思？”
荼柳这孩子虽然性格懦弱老实，但却不是个安分的主，两三年前有一回发癔症，觉得生命虚无，想去出家，整天关在揽月殿里念经书，众人都拿他没办法。吕曦容来看了一回，开了一副药方，说荼柳就是吃太饱了，闲得没事干，饿他三天就好了。吕少师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三天还没到荼柳就痊愈了，从此再不提要出家的事。
这一回他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变得神神叨叨的，饭也不肯吃了。
“先生，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荼柳坐在榻上朝他招招手，吕曦容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荼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藏在背后的瓷盅拿了出来，“先生，这是我养的蛐蛐，叫飞虎将军，它可厉害了，吃得也多，每次打架都赢。”
吕曦容看着他，等他继续说。荼柳眨眨眼，又道：“先生，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不上进，玩物丧志，一点贵为国君的气度也没有？”
“我不是头一天知道了，”吕曦容平和道，“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小到大，总让人有操不完的心。”
荼柳听他这样说，有点难过地低下头，“我也不想的，先生，你知道，我不是个聪明的人，脑子笨，什么都做不好。即便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还是这副样子，先生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吕曦容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先生会觉得我是拖累吗？”荼柳小心翼翼地问，“我一直做得不够好，让先生操心。岐和神殿丢失多年的神明右眼，一直藏在我身上，我拖累了所有人。”
“谁说的？”吕曦容看着他，正色道，“我并没有觉得你是拖累，人无论怎样活着，都没有错，不管你是聪慧上进还是玩物丧志，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做得不够好又如何？神明右眼在你身上这也不是你的错，你是不是在担心上次相岚说的话，心里害怕？”
荼柳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很快就被看穿了，于是更加委屈，哭诉道：“我不知道神明右眼是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我身上，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先生却顾忌着我的身份，不敢将它取出来，那我就成了罪人了。”
“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吕曦容双手搭在他肩上，一派沉稳镇定道，“不怪你，这一切都不怪你，神明右眼的确很重要，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和楚毓会一起想办法，把这东西从你身上取出来，不会伤你分毫，无论如何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担心。”
荼柳听着这话，并未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平静地问：“先生，我会死吗？”
“不会，先生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想到办法保全你，就算我不行，还有楚毓，如果楚毓也不行，还有姥姥，还有春荒神，还有神姬娘娘。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救你的。”
晚霞从支开的窗户缝隙间照进来，荼柳歪着头看他，又拿鸡毛戳了戳瓷盅里的蛐蛐，“先生，不管我是什么样子，好或不好，你都不会不管我的，是不是？”
吕曦容笑了笑，“当然。”
*
晚上回到神殿时已经很晚了，楚毓也还没休息，刚从清心殿回来。
两人在檐下碰上了，楚毓问：“王君情况如何？”
吕曦容揉了揉僵硬的脸颊，长舒了一口气，心力交瘁道：“哄了一下午总算哄好了，带孩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好荼柳已经快长大了，不然我得折寿二十年。”
楚毓道：“你以为吕暄不难带么？”
“还好吕暄不是我亲生的，”吕曦容叹气道，“带他比带荼柳还费劲。”
“等过几年，长大了就懂事了。”
吕曦容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商量什么事去了？”
楚毓道：“还是为了唤醒扶桑之事，这些时日神殿一直在筹备，请曜日神光要摆一道告神灵阵，需得四位灵力高深之人护法，正在找合适的人选。”
吕曦容道：“这还不简单，你，姥姥，还有我姐姐，要是在上雪山前，我也可以试一试，但现在我灵力恢复得不太好，就不给你们拖后腿了，或许姚师兄可以？”
“吕箫族长的意思是，看能不能寻外族相助，目前还没有下定论，等明日再说吧。”
楚毓一脸疲惫之色，眼下一圈青黑，像是好几日没有睡好，本来操劳扶桑之灵的事就足够耗费心力，相岚逃匿之后形势更加危急。别说楚毓，神殿上上下下这段日子都过得很紧绷，压抑得很。
吕曦容伸手捏了捏他微微蹙起的眉心，放缓语气道：“你太紧张了，这几天也没有好好休息，别熬坏了身体。”
“若是薛师兄还在世，他一定能游刃有余处理这些琐事。”楚毓平静道，“我向来不信命，如今却只能求上天眷顾。”
吕曦容去拉他的手，将他冰凉的双手拢住搓了搓，轻松一笑，道：“若能求得上天眷顾自然是好，若上天不肯眷顾也无妨，尽人事听天命，结果再坏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好怕的。”
楚毓轻声道：“是，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
听闻了王城的近况，吕笺和吕晗桑也赶回了竹林帮忙。
一日正午，布置在王城周围的禁制被触动，妖族的气息惊动了神殿的人，桥陵玉带着弟子前去查看，却见着浩浩荡荡一群妖族说要来寻人。
为首的红衣女子笑容美艳，眼角的红色胎记像是盛放的木芙蓉，正是紫金岛妖王桑女。桑女身旁的黑衣男子冷着脸，十分不情愿的样子，扫了桥陵玉一眼，道：“紫金岛妖王大人求见岐和神殿大司祇，烦请小司祭通报一声。”
“白蘅，不要吓到人家。”桑女温和一笑，将白蘅往身后一挡，冲桥陵玉道，“小司祭，我们是神殿大司祇和竹林吕少师的旧友，今日听闻神殿有要紧事，我们从紫金岛赶来，希望有能帮得上忙的机会，还请小司祭带个路。”
桑女出行排场不大，除了白蘅，就只带了四五个随从，看着不像是来闹事的，桥陵玉看桑女生得面善，迟疑了一会，还是将他们带去了神殿。
广场之上吕曦容正在给吕暄加油打气，楚毓在安排人布置场地。
桑女白蘅一行人赶在此时进来，桥陵玉跑在最前头，三两步奔至楚毓身边，“师叔，紫金岛妖王桑女和白蘅妖君来了，说要找你，我把他们带来了。”
话说完，桑女已经快步上前来了，还是那副微笑模样，“楚司祭，吕少师，别来无恙啊，我今日不请自来，二位不会介意吧？”
原来远在紫金岛的妖族也知晓了如今的形势，幻海之屿仙族生了反叛之心，打算利用万古同悲阵召唤浮屠蜃鬼，太乙两大灵族打算请曜日神晖强行唤醒扶桑之灵，仙族和灵族较劲较到了明面上，现在比的就是谁的动作更快。桑女听到了消息，一番思忖，觉得仙族不可与谋，决定助两大灵族一臂之力。
有了妖族助力，他们的赢面自然要更大一些，桑女本人倒是客客气气的，只是随行的白蘅看起来不情不愿，板着个脸，好像上门催债似的。
虽然之前在紫金岛有些龃龉，但吕曦容想着他们一行人远道而来相助，也算有情有义，便不与白蘅这没礼貌的人一般见识。
安置好桑女白蘅等人，又一位不速之客连夜赶来王城。
月荼白身穿白色兜帽斗篷，千里迢迢赶来，倒看不出风尘仆仆的疲惫之意，他与楚毓彻夜长谈，表明来意，说是春荒神遣他来走一遭，尽早唤醒扶桑之灵。相岚带人逃回幻海之屿后，大肆抓捕灵力低微的仙族活祭，万古同悲阵不日便要炼成了，相岚如今只差一个可以祭阵的臻灵之体。
月荼白虽是来帮忙的，但也秉承着公事公办的原则，他道：“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助你们唤醒扶桑之灵，如果能成功自然最好；第二件事，如果唤醒扶桑中途出了纰漏，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取走神明右眼，赶在相岚阵成之前，助二位主神诛杀浮屠蜃鬼。”
吕曦容便趁机问道：“我正打算向仙君询问此事，神明右眼如果进入凡人体内，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将其安全取出？”
“凡人体内？”月荼白冷静且冷漠道，“神明右眼内蕴含无尽神力，若真藏进凡人体内，一般人是承受不住的，多半早早就虚耗多度而亡了。至于你问有没有法子可以安全取出来，我也不好回答你，毕竟从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吕曦容声音有点不稳：“那如果强行取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月荼白道：“十有**性命难保。你的意思是相岚将神明右眼藏在一个凡人体内，用这个凡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所以你们才不敢将其取回？”
吕曦容脑中乱哄哄的，没听清月荼白接下来说了什么。楚毓察觉他神情有异，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对月荼白道：“此事过后再议。前辈一路奔波，必定辛苦，我让弟子先带前辈下去休息，明日一早再议摆阵之事。”
月荼白点点头，屋外候着的小弟子进来给他引路，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凡世，之前听必青说起，红尘俗世最是繁华有趣，若此次有时间，我也想见识见识。”
*
次日诸事准备完毕，告神灵阵所需的四位护法也已经到齐，灵殊吕箫，凤凰血楚毓，妖族桑女，医仙族月荼白，四族族长齐聚登仙台，开始布阵。
此阵一起不可中断，大约需要七天左右的时间，十分耗力，是个苦差事。
借着这个机会，吕晗桑正好有借口每日进宫探视，一进宫自然少不了要去拜见蕣清公主，一见面，少不得要坐在一起聊聊往事，一来二去，两人又逐渐熟络起来，每日相约出宫游玩，十分惬意。
吕笺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长进很大，此番回了竹林自然要为吕箫分忧，吕笺继承了母亲的遗志，修为不输吕竺当年，吕箫有意培养她做竹林继承人。
在布阵的这段时日，几人都轮换着休息，分工明确，吕箫疲惫之时便换吕笺继续布阵，楚毓疲惫时姚景耘替他布阵，桑女疲惫时也有白蘅顶上，只有月荼白一个人身旁无同族辅助，苦撑七日，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人间是个很冷漠的地方。
如此有惊有险度过七日，七日过后阵法大成，青天白日，一道耀眼金光破开云雾照射下来，落在登仙台上，照得人睁不开眼。一时之间，整个王城的百姓都被一道天降神光吸引了视线。
四族族长合力将这一抹曜日神晖收拢，再施术将其转移进入吕暄体内。
神光顺利进入了吕暄身体里，却没有什么反应，众人一脸惊疑不定地望着吕暄，期盼能看到扶桑之灵在神光之中苏醒过来。
然而等了许久，吕暄身上依旧没有什么异样，面对众人期盼的眼神，吕暄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毓最先反应过来，将他拉到身边，拍拍他的头道：“没事，想必是神光刚进入体内还未适应，再等一段时日或许就好了。”
“你师叔说得对，别担心，有我们在，天塌不了。”吕曦容边说着边伸手拍了拍吕暄的肩，下一刻，一道金光突然炸起，将他的手狠狠震开。
扶桑之灵受到了感召，在吕暄体内已有苏醒的苗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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