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川弥漫的风雪消散之后，所有人恍若大梦初醒。人群之中，只听吕笺很轻地惊呼了一声：“晗桑……”
吕曦容从人群中挤过，快步奔过去，从吕笺怀中扶起人事不知的吕晗桑。他指尖发冷，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低下头侧耳贴在吕晗桑的胸口，胸腔之下，贴着皮肉传来一下又一下微弱的心跳声。吕曦容伸出手去碰了碰吕晗桑身上那处贯穿的可怖伤口，零星的白色粉末沾在他指尖——那是白蛟逆鳞碎作的齑粉。
*
时间只过去短短数月，再回宿阳城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蕣清公主即位称君，竹林继任族长吕笺带领灵殊阖族迁回东皇岛，楚毓领岐和神殿上下即将远赴长生巅，吕曦容卸任少师一职，带着吕晗桑回珠玑岛养伤。
蕣清即位大典那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吕曦容和朝臣一齐立在登仙台下，听着高台之上响起吕笺清亮的声音：“王君晏驾，请公主即位。”
隔了三百三十三阶白玉天梯，吕曦容仰着头出神，隐约记得自己当年也唱过这一出。那时候余容自尽，王位阴差阳错传到了荼柳手上，如今兜兜转转，又传回给了蕣清，当真世事无常。
吕笺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弟弟，想让吕曦容跟她一起回东皇岛。吕曦容自然是不肯走的，他只打算把吕晗桑送回珠玑岛养好伤，然后便同楚毓一起前往长生巅，之后结果如何，是生是死他都无暇思考。
“曦容，我知道你怀仁爱之心，常念芸芸众生，可世间有太多事非人力能改变，扶桑之灵至今下落难寻，没有扶桑守护之力，主神出关之日，中洲大地至少折损一半生灵，这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岐和神殿此去长生巅只是白白送死，零星薪火救不得众生疾苦，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吕曦容闻言笑了笑，道：“姐姐，这世上也有很多事非要有人去做不可，即便前途未卜。若是连放手一搏的勇气也失去了，才当真是一败涂地。”
吕笺又道：“这话我本不该多问，但你我姐弟之间也无需太多顾忌，曦容，在你眼里，楚司祭是一个什么样人呢？”
吕曦容想了想道：“他很让人放心。”
“所以，你全然信任着他，连死也不怕，是么？”
“姐姐，楚毓于我而言是不一样的，”吕曦容抬眼，微微一笑道，“世人对我有诸多期盼，他只求我平安。”
吕笺伸手拍拍他的肩，“姐姐很欣慰你如今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旁人多操心，我自然是希望你安然无恙，可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就去做吧。”
在旁抱着剑等姐弟二人告别的韦云湘早已不耐烦，听到此处，终于再也忍不住，上前拖着吕笺离开，边走边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了，别搞得像交待遗言似的，来日还有见面的机会，有什么话留着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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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玉师兄，我抓到好大两条鱼，晚上做鱼饼吃。”李仙仙麻溜地收着渔网，抬起头兴奋朝岸边的桥陵玉喊道。
桥陵玉支着腿坐在一棵柳树下，两只青鸟窝在他旁边打盹。天气很好，风吹拂在脸上带着微微海腥气，天上人间一片安宁祥和。
这是吕曦容带吕晗桑回珠玑岛修养的第十六天，楚毓也陪同他一起回来，至于李仙仙和桥陵玉，就是跟过来当拖油瓶的，顺便监督楚毓不可在珠玑岛耽搁太久。
李仙仙提着一桶鱼爬上岸，扔了几条小鱼给守望已久的青鸟，然后一屁股坐到桥陵玉身边，感叹道：“陵玉师兄，听说珠玑岛上虽然只住着姑爷一家几口人，但是里里外外有八百仆人伺候，八百仆人啊，我做梦都不敢夸张。师兄你说，照这么算来，竹林到底有多少钱啊敢这么挥霍？”
桥陵玉瞥他一眼，往海浪里投了一颗石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是在想吃就是在想钱？肤浅。”
“我本来就肤浅，想钱有什么不对。再说了，这种时候不想点开心的事，难道想着哭坟吗？”李仙仙揪了一把草皮，叹气道，“可是陵玉师兄，我们都在这待了十几天了，按理说早就该回宿阳城的，师父都来信催了好几遍了，可我看师叔一点要回去的意思也没有，这可怎么办才好？”
桥陵玉脸也拉得老长，拧着眉道：“再等等吧，师叔他或许有别的打算。”
如今大敌当前，楚毓本该在神殿做主心骨稳定人心，可他却把神殿大小所有事都抛给了姚景耘，自己跟着吕曦容回了珠玑岛，一住就是半个月，在旁人看来，未免过于感情用事了。姚景耘是最了解他脾性的人，一开始就料到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这才让桥陵玉和李仙仙当拖油瓶一起跟着来了珠玑岛，好从旁劝劝他，尽早回王城主持大局。
次日，昏迷多时的吕晗桑终于幽幽转醒，珠玑岛上来一派喜庆之色。
吕晗桑醒过来第一件事，不是感叹劫后余生，而是第一时间抓着吕曦容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带你回来的呀，”吕曦容捏着他的鼻子往他嘴里灌了一碗苦药，这才继续慢悠悠道，“我可不是自作主张，我带你走的时候帮你问过蕣清了，问她愿不愿意给你一个名分，她不愿意，我就带你走了。”
“你……”吕晗桑气急攻心，才喊出一个字便捶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
吕曦容接着道：“哥哥，我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对蕣清痴心一片，可感情这种事不能强求。她已经继承王位做了王君，天底下的男人都等着她垂怜呢，到时候她收七八个侍君在宫里，你留在太乙不得受委屈么，我怎么忍心看你受那种气。”
“你……你……咳咳……”吕晗桑血都要咳出来了，反手抓住他胳膊，‘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吕曦容连忙为他拍背顺气，又怕真把吕晗桑给气出个好歹，找补道：“不过你别太伤心，据我所知，蕣清其实心里还是记挂着你的，你这才回来没几天，她就派人传信来了，说想见见你。”
吕晗桑闻言双眼中立时亮起光彩，抓着吕曦容道：“来的人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吕曦容一脸正色道，“我们竹林金质玉相的二公子，又不愁结不了好亲事，她若是诚心想见你，就该亲自来见，所以我帮你拒绝了。”
这回吕晗桑终于没有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简直……要气死我了。”
吕曦容火上浇油道：“哥哥，你之前不是教我，做人要有自尊，人家不喜欢你，你上赶着献殷勤也没意思。我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想成家立室也无可厚非，所以我这几日帮你挑选了七八个好人家的女子同你相亲，人都来了，你好歹去见一见。”
吕晗桑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又晕过去了。
*
离开珠玑岛的前一晚，吕曦容将后续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他没敢告诉吕晗桑自己此去太乙多半是有去无回，人在离别之前难免感伤，亲人的挽留或许会动摇他的意志，他不想也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夜半时吕曦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细数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惊心动魄的事，在此刻他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感。屋里灯火如豆，光线黯淡朦胧，楚毓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说着话，这样的静谧时刻总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大梦百年长眠不醒才好。
仿佛他们又回到少时初相识那年，又好像已经相守一生，其间蹉跎岁月不计，唯眼前灯下相对足矣。
楚毓一只手枕在脑后，说道：“蕣清公主……不，王君曾经问过我，人死之后会去什么地方，我告诉她，人死后会再入轮回，王君却说，人死以后灵魂会变作天上的星星，眺望人间的亲人，不知道此时此刻，薛师兄是不是也在苍穹之上看着我。”
吕曦容翻了个身，道：“若是人世间所有人死后都变成星星，天上早就挤不下了，入轮回再转世也没有什么不好。”
楚毓道：“人活一世，一世有一世的尘缘，若为前尘往事牵绊，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世间万物陨灭之后，轮回一世便是新生，从无例外，天地自然，寻常而已。”
“等等，”吕曦容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在珠玑岛待了十几天过得不顺心，突然顿悟了？尽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别着急，明天我们就回去了，你想悟什么大道等回去了再悟吧，这会可不是悟道的好时机。”
楚毓转过头来，说：“不，我只是在想，要是我死了，你我之间的尘缘是不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吕曦容以为他在说笑，随口便应道：“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固执的人，即便死了也会变成厉鬼缠着我的，尘缘断不了。”
“不尽然，”楚毓摇摇头，平静道，“上一个变成厉鬼缠着你的人，最后不也烟消云散了吗。”
“啊，突然有点困了……夜深了，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楚毓突然伸手贴上他的脸颊，注视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惜一切代价，可我却做不到推己及人……我总想着，无论如何，你能平安无事就好了。”
吕曦容短暂地感动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攥住楚毓的手腕，道：“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等楚毓狡辩，他又赶紧道：“我再警告你一遍，任何事情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你前几次不告而别我体谅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你现在还在动那些歪心思，我会记恨你一辈子。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小肚鸡肠。”
楚毓没再应声，只是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右手五指穿过他发间，指尖勾着发丝，在晃悠悠的灯火中与他交换了一个吻。
“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很开心。”楚毓总喜欢在亲昵时吻他的眼睛，视线错开时，楚毓说，“你会一直记得我，对吗？”
吕曦容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随后浑身一轻，沉沉入梦。
彻底失去意识前，吕曦容听见耳边传来楚毓忽远忽近的声音，他说：“我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自己的职责，这一生，我无愧于心，无愧于师长，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唯独对你颇多亏欠。”
*
两日后，岐和神殿所有弟子奔赴幻海之屿主峰长生巅。天阴沉沉的，万里无云，却也不见一丝阳光，整个中洲大地好似都被一层浓雾笼罩。
幻海之屿的避世结界已破，从太乙的土地上远望，可见长生巅顶峰一株接天神木光华璀璨，是早已苏醒的神树建木。在建木四周，凝聚着肉眼可见的浓黑戾气，浮屠蜃鬼早已蠢蠢欲动，建木磅礴的杀伐之气也快要压制不住。
岐和神殿众弟子汇集在长生巅脚下，年纪稍小的已经被周围弥漫的戾气吓得不知所措。建木之灵感受到凤凰血灵脉聚在此处，仿佛受到感召，树冠间渐次绽放出无数朵洁白花朵。
从出了王城开始，李仙仙就一直左顾右盼，问姚景耘：“师父，姑爷不是说好了会来帮我们吗，怎么不见他们一起来？”
姚景耘冷嗖嗖瞥他一眼，“你再叫一声姑爷试试呢。”
李仙仙缩了缩脖子，“竹林……我是说竹林的人，他们怎么没来？”
“竹林没义务帮我们，自然不会跟来。”姚景耘道，“若都如你这般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和自寻死路又有什么分别。”
楚毓让桥陵玉清点了人数，按照之前的安排各自列队，此时人群之中突然响起闻莺的声音：“谁让你来的，快回去！”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去看，见闻莺身后十步之外，一头白狮探头探脑觑着她，被闻莺这么一吼，白狮犹豫了一会，在地上蹭了蹭爪子，然后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闻莺再次高声喝道：“滚回去！离我远点，我说了不要你了，不许再跟着我！”
小白鹅委屈地呜呜两声，干脆趴在了地上，将硕大的头颅埋进两只前爪中，任由闻莺如何怒骂它也不肯挪动一步。
李仙仙看得唏嘘，跟楚嘉耳语道：“哎，闻莺师妹把那头白狮当灵宠养的，如今要忍痛赶它走，师妹心里一定很难过。”
闻莺见骂不走它，气急败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过去，小白鹅一动不动，尖利的石块砸中它眼窝，血淌下来时，闻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你笨死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轰隆。”
一声雷响唤回了所有人的思绪，抬头看天，见天空之中同时出现日月星辰之景，那是春荒之神在尝试唤醒蛰伏的神力。世说春荒神生有两只神目，左眼藏着日月，右眼藏着星辰，他睁开眼时，大地与天空的力量都会汇聚在他双目之中。
姚景耘轻轻拍了拍楚毓的肩，道：“时辰到了，动手吧。”
岐和神殿众弟子此次奔赴长生巅，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尽他们的全力破开春荒神身上的第三重封印，在浮屠蜃鬼彻底挣脱束缚前，两位主神会合力将混沌天雷引下凡尘，力求一击之下将蜃鬼彻底诛杀。
楚毓转头对众弟子道：“列阵，助主神出关。”
全员排队下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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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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