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娘走了,爹爹重伤昏迷未醒,笺笺,跟舅母走吧,你和弟弟,还有晗桑,舅母带你们回珠玑……”
年幼的吕曦容趴在姐姐背上,昏昏欲睡,舅母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耳朵里,听不真切。
姐姐说:“可是,阿娘还在这里……”
他听到姐姐哽咽的声音,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时年吕笺十一岁,吕曦容五岁,生母云昶姬吕竺身故,留下一双儿女无依无靠。
竹林云昶姬的赫赫威名中洲传遍,被她开罪过的人能从太乙排到东皇岛,故她过世后,两个孩子成了众矢之的。
那是很难熬的一段时日。
吕曦容白天挨了姐姐的打,夜里还是偷偷溜了出去,他四处乱窜,听见喧闹声,便顺势溜进了梅园。正逢中秋夜,王君在梅园与吕氏族人设宴赏月,好不热闹,吕曦容晚上没吃饱饭,想进去偷点剩菜。
他仗着年纪小个子小,活动灵巧,偷偷溜到最隐秘的院角,那里单独摆着一张小几,茶水点心瓜果布了满满一桌,他左看右看,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靠了过去,抓起桌上的茶点就往嘴里塞。
吕曦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还念着姐姐,也往怀里塞了几个,他做贼心虚,不敢逗留,偷完便想开溜,冷不防折身撞上一人,一屁股摔倒在地。
他吓傻了。
“哪里来的毛毛躁躁的小孩子。”
吕曦容听见一声训斥,抬头看去,面前站着个颀长隽秀的少年,持重端庄,贵气非凡,不似普通贵族子弟,吕曦容心下一凉,直觉要完蛋,果然听见随侍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冒冒失失的,冲撞了储君,还不快跪下!”
吕曦容赶忙跪下了。他平日甚少出门,不料今天溜出来一趟就碰上了储君,他感觉自己可能活不到六岁了。
少年眉目舒展,笑着看他,温声道:“你是吕笺的弟弟,是不是,我记得你叫……吕晗桑?”
吕曦容埋着头,努力措辞:“回殿下,我不叫吕晗桑,吕晗桑是我表哥,我叫曦容。”
秀丽的少年笑了一声,躬下身来扶他“我叫显素,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吕曦容还没反应过来,突然画面一转。
光影错乱,那只搀扶着他肩膀的手顺势卡住了他的脖颈,下一刻他便被重重甩了出去,撞翻了青铜鼎,一室鸦雀无声,吕曦容趴在地上,大口地吐出鲜血。
他已经长成少年模样,显素却不复往日温和眉目,他步步走近,在吕曦容面前蹲下来,两指抬起他的下巴,像是在审讯他一般,“知道错了吗?”
吕曦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顺势将一口血吐在他手上,显素冷笑着甩了他一巴掌,“还是这么不听话,你让孤王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显素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血抹在了他脸上,同时低声细语道:“阿福,你得听我的话……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吕曦容额头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流进眼睛里,他睁不开眼,嘴里念着:“陛下,我知道了。”
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甚至没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因为他们眼前这位,是太乙的王君,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显素见他服软,便亲自将他扶起,面上阴鸷之色一改,换上另一副表情,“阿福,我不是故意冲你发火的,你能原谅我吗?”
吕曦容撑着青铜鼎站起身,想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显素却像发了疯一般,死死将他拽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他心里起了怒火,猛然一把将显素推开,“你给我滚!”
记忆的卷轴飞速翻过,时光惊掠。
那一声怒吼余音未消,回荡在整个大殿。显素错愕地看着他,吕曦容看向手里的剑,自己已是成年模样,个头比显素还要高出一点,他持剑指着显素的喉咙,眼神冰冷,“从今往后,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显素像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听明白他这句话,面上的表情慢慢从错愕变成一个苦笑,他张了张口,只吐出一声:“阿福……”
吕曦容神色更冷,“我说过,不许再叫这个名字。”
“那我叫你什么呢。”显素哀戚地看着他,“你当真,要因为楚毓和我离心吗?”
他表情逐渐扭曲,化作一个癫狂的笑,抬手握住了吕曦容的剑刃,将脖子凑了上去,“要真是因为他,你就杀了我吧,反正王君的位子我早就坐够了,你杀了我,让我从此解脱。”
吕曦容不说话,看向显素的眼神逐渐由愤恨变成怜悯。
他一言不发,却叫显素愈发疯狂,“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会让我觉得我很可怜,阿福,不要可怜我,你要么站在我这边,要么就杀了我,否则,我势必……让楚毓和薛必青,死无葬身之地……”
吕曦容对他并未有什么怜悯,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剑锋贴上显素的脖颈,“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应该是你。”
*
轰鸣声炸响,吕曦容双臂被震得发麻,他眼前昏黑,耳边传来极为熟悉的人声:
“曦容!”
显素的面容逐渐抽离远去,灵台瞬间清明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双月剑,又看了看剑锋所指——
匪夷所思,他不知何时把楚毓的本命剑双月抢了过来,还把剑对准了楚毓的喉咙。
不出所料,楚毓气得脸色都不对了。
他被菩提灯芯所惑,困在了过往业障里,在识海中他对显素大打出手,楚毓本想助他脱离业障困境,却不想被殃及了池鱼,自己无端挨了顿打。
楚毓脸色发白,神情古怪,看不出来是气的还是累的,问了一句:“你清醒了吗?”
吕曦容感觉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
他说:“头还有点晕。”
楚毓伸出手:“双月,还我。”
吕曦容赶忙将双月剑双手奉上:“抱歉,对不住。”
大妖对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太满意,他阴森森地看着楚毓,“你竟不被业障所惑。”
楚毓神情不善,擦了擦双月剑刃,许久未见的肃穆凉薄之色又浮现在他脸上,他说:“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业障之境开启后,赤狐妖和招句不知怎么扭打在了一处,吕暄和喜鹊精几乎是晕过去了,没什么反应,睡得云里雾里。
吕曦容回想起方才的业障境,好似被抽进过往回忆里,无数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全部涌上来,他挥剑砍向显素时溢出来的杀意连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他忍不住拧起眉头,“不是说妖族无法催动菩提灯芯吗,他为什么能召出三相境?”
赤狐妖在一旁插嘴道:“妖类的确无法催动菩提灯芯,菩提三相境,一重业障之境,二重因果之境,三重回向之境,狼妖受仙族点化过,又吸食过百余凤凰血的精魂,故他能开启第一重业障境,但也只能到这了。”
那厢楚毓已经呈摧残之势同狼妖血拼起来,他下了死手,狼妖逐渐吃力不敌。
吕曦容看向赤狐妖,“你了解的还不少。”
赤狐妖无视他话里试探的意味,又道:“我在芙罗城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菩提灯芯乃佛门圣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驱使的,必须是仙族,其次是灵族,甚至修为平平的灵族也拿它没办法,想要洗涤灵魂,重聚神识,须得开启三相境第三重,回向之境,中洲的灵族能达到这个水准的,屈指可数。”
吕曦容道:“狼妖满月口中那个鹤庆仙君,确有其人吗?”
“这个我真不知道,什么仙族灵族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想好好开我的茶楼,不过这狼妖连菩提灯芯都能催动,说不定真认识什么仙君。”
那边楚毓和狼妖打得如火如荼,狼妖被双月剑刺伤,虽落了下风,气势却不弱,他抬手格挡住楚毓挥过来的剑刃,狞笑道:“你比薛必青可差远了,薛必青也是个不长眼的,岐和神殿是没人了吗,居然把司祇之位传给你了。”
他本是有意激怒楚毓,不料楚毓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对付你,足够了。”
大妖阴森一笑,不顾被双月斩杀的危险,他猛然凑上前来,双臂化作巨大的狼爪,生生接住了双月剑的攻势,“薛必青已经死了,你什么时候死?”
霎时,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
双月剑刃上肉眼可见地迅速结上一层寒冰,楚毓连忙松开手,右手半个手掌还是被冻住,狼妖仰首长啸一声,碧绿的眼珠倏地变作冰蓝。
这变故发生得太迅速,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混乱中只听喜鹊精大喊一声:“小心!”
她振翅而起,娇小的身躯膨胀数倍,不管不顾冲了上去。
楚毓只觉眼前一花,小喜鹊飞身护住他后退,一股强烈的冲击几乎将他掀翻,紧接着冰冷的血溅到了他身上。
楚毓睁开眼,喜鹊精挡在他身前,一根巨大的冰刺洞穿了她的身体。
竟无人看清大妖是如何凭空化出寒冰。
喜鹊精颓然瘫软下来,楚毓反手将她接住,只是这一瞬迟疑,已经让狼妖抢占了先机,他夺过双月,寒意加注剑身,竟操纵双月对准了楚毓。
本命剑发出刺耳的翁鸣,开始剧烈颤抖,却被可怕的强悍灵力控制,瞬息之间,凌厉寒光扎向楚毓心门。
楚毓避无可避,不顾被冻伤的手掌,一把抓住剑锋,双月尖啸。狼妖森然一笑,楚毓忽觉接住剑锋的手掌一阵强烈刺痛,紧接着是整条手臂,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指尖一直灌入全身,分筋错骨的剧痛让他半边身体立时麻痹。
赤狐妖瞪大了眼,“化骨寒,它哪里学来的邪术……”
千钧一发之际,招句抽出数条藤蔓,缠住楚毓手足,将他强行拖开了。
吕曦容一跃而起,指尖窜出肉眼可见的冷雾,雾气中结出无数条冰线,蛛网一般朝狼妖包裹而去。灵殊一脉乃水神后裔,吕曦容五岁开蒙,论纵水之术,十个狼妖也不及他熟练,他双手画咒,结出无悲阵,又灵巧避开大妖强势一掌,指尖一勾便凝雾成冰,眨眼间化出数十枚冰刺,铺天盖地直射大妖面门,狼妖只得躲闪。
吕曦容顺势夺回双月剑,扔还给楚毓。
狼妖露出一口尖牙,全身毛发都炸立起来,他不久前吃过灵殊术师的亏,本能地有些畏惧。
他曾见过那位女术师出手,极寒过境,冰封千里。
大妖逐渐力有不逮,一个凤凰血一个灵殊轮番上阵,楚毓势如奔雷,强悍无匹,吕曦容迅如闪电,后劲不绝。狼妖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用的是何招式,连绵不绝的威压如山崩海啸,逼得他闪躲都略显吃力。
而被强行撤离战局的楚毓再次提剑折返,他半边身子还是麻木的,疼痛并未减轻,可他眼中翻滚的怒意和杀意却叫人胆寒。
他单手执剑,吕曦容还来不及劝阻,便被一把挡开。
“你让开,我今日势必要他偿命。”
话音落下他已朝狼妖攻了上去,这次再没有保留了。
吕曦容只得后撤,回到无悲阵里去看吕暄和受伤的喜鹊精。
吕暄跪坐在地,将小喜鹊捧在手心里,指缝全是血,他看着吕曦容,茫然且悲伤地问:“舅舅,她是不是快死了?”
吕曦容半蹲下来,看了一眼,道:“这道伤即便未中要害,她也受不住,化骨寒阴狠,能冻伤筋脉,甚至将五脏六腑都冻结成冰,她太虚弱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可吕暄听明白了,眼睛眨了眨,“舅舅,你不能救她吗?”
吕曦容沉默地摇了摇头。
这道贯穿伤如果落在楚毓身上,并不会要他的命,楚毓是凤凰血,有灵力傍身,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不灭的离火,化骨寒冻不伤的他筋脉肺腑,最多只能将他重创。可喜鹊精不行,她修为浅薄,受不起这一击。
打斗声传到吕暄耳朵里,他抬眼看去,见师叔割破手指,以血为媒画阵,漫天红光中,师叔立在阵眼,吕暄没有见过那样繁复的阵法,他听见师叔口中轻吟:“雷火——”
吕曦容亦是一怔。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雷落入凡尘。
楚毓十指飞速结印,强光自他掌心凝结,他长发飞舞,垂眼颔首:
“天诛。”
吕曦容捂住了吕暄的眼。
刺耳的尖啸声炸响,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与血腥气弥漫开来。
那场景着实可怖骇人,招句和赤狐妖离战局太近,不仅没帮上什么忙,还差点被卷进去一并天诛地灭。
吕曦容感到吕暄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想起他今年不过也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这般情景对他而言的确有些残忍。
于是凑在他耳边,缓声道:“傻小子,没见过你师叔出手吧?”
吕暄说不出来话,模模糊糊嗯了一声,又听吕曦容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被你师叔一路打到大的,当年你师叔打人可凶残得很,动起手来六亲不认,薛先生都拦不住,若他还是当年那个脾气,你可能活不到这么大。”
吕暄彻底说不出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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