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曦容被叫去看母亲遗体时,五岁的他正在院角下捉蛐蛐,四个人都没能拦住他。众人哭作一团,唯独他跟没事人一样,依旧上蹿下跳,四处撒欢儿。
他失去了母亲,表哥吕晗桑也失去了父亲,云昶姬吕竺吕昭姐弟双双身亡,留下了三个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一岁,舅母带着长姐吕笺跪在灵堂里,吕曦容看见姐姐瘦弱的肩膀紧绷着,头却深深地埋下去。
吕曦容从人堆里跑出来,躲进了后院的杏子林,他的父亲洛绵是云游太乙的游医族,为了母亲选择留在竹林,因他爱吃杏子,吕竺为他种满了整个后院。密密麻麻的杏子树挂了果,尚青涩,还不能吃,吕曦容摘了几个,塞进嘴里,酸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呲牙咧嘴,泪花直泛,忽然听见脚步声,有人匆匆忙忙往这边来了。吕曦容趴在树上看,比他大两岁的吕晗桑跑了进来,四处张望着,在寻找他,“曦容,出来,别躲在这里,跟哥哥回去。”
吕曦容不为所动,仍旧哼哧哼哧嚼酸杏子,又听吕晗桑说:“杏子林晚上有蛇,你躲在树上,小心蛇咬你。”
他刚说完,吕曦容就吓得扑腾起来,忙不迭从树上爬下来了。吕晗桑摆出老成的模样,叉着腰看他,“跟我回去,长姐在等你。”
吕曦容揉搓着手里的青杏子,埋着头小声嗫嚅:“我不回去,舅母和姐姐老是哭,我不想再去那里了。”
他说着,揉了揉眼睛,看着吕晗桑,“哥哥,我没有哭喔,阿娘说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坚强的好孩子,我不会哭的,我最听话了。”
吕晗桑眨眨眼,一言不发走到他身边,照着他头上就是两拳,“没关系,出去了你就说是我把你打哭的。”
吕曦容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啕嚎大哭起来,“哥哥欺负我……”
他哭得伤心至极,彷徨无措,吕晗桑牵起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是哥哥的错,我们曦容是坚强的孩子。”
吕竺一过世,她的两个孩子处境都不太好,洛绵为救妻子掏空了一身灵力却也无力回天,陷入长久的昏迷,吕笺吕曦容姐弟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依靠,昔年母亲结下的仇家都一股脑找上门来,恨不得生啖姐弟俩骨血。
舅母教养着三个孩子,还要照顾重伤昏迷的洛绵,往往分身乏术。吕曦容小时候经常饿肚子,他吃不饱饭,就跑去杏子林偷杏子,那片杏子林自母亲去后已经易主,如今他进自己家还得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发现。
傍晚时他翻墙进去,熟练地爬树摘果,杏子刚熟,还带着轻微的酸涩,他吃了两个,又往怀里塞了一把,正要从树上下来,忽然听见一阵嬉闹声,一群人往林子里过来了,是如今这杏子林的小主人。
几个孩童嘻嘻哈哈钻进了林子,玩起了捉迷藏,吕曦容趴在树上不敢下去,看见他们摇晃着杏树,杏子掉了一地,被踏得稀碎,他一动不动趴了半个时辰,终于等那群孩子玩累了,几人嚷嚷着要回去。
吕曦容打了个哈欠,刚准备爬下树,一抬头看见个绿油油的东西正直勾勾盯着他,一条拇指粗细的翠青蛇悬在他头顶,他吓得睁大了眼,惨叫一声从树下摔了下去,正跌在那几人眼前,一时人仰马翻。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吕曦容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几个孩子,都是昔日旧相识,在他还是云昶姬的掌中珍宝时,身边那些人对他谄媚逢迎,一口一个吕小公子叫得亲密紧凑。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几个小孩都是他的表亲,素来资质平平,还未懂人情世故,便把踩高捧低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
几个孩子围过来,打量着他,有人率先开口:“这不是吕三公子吗,怎么到我家林子里来了?”
吕曦容睁大眼睛瞪着他,反驳道:“这是我家的林子,我愿意来就来。”
话没说完就被人踹了一脚,几个小孩嘻嘻哈哈的,像看一条落水狗般审视他,“我没说不让你来啊,你叫我一声少爷,这林子里的果子你随便摘,行不行?”
吕曦容年纪太小,他并不知道这些话是怎样的羞辱,于是轻轻叫了声:少爷。顿时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放到半年前,在家宴上,他们这些孩子都得排着队向吕家三姐弟问安,如今扬眉吐气怎能不觉快意。
为首的孩子将两个黄澄澄的杏子扔到他眼前,“赏给你的。”
吕曦容想着不要白不要,于是伸手去捡,手刚探出去,就见一只脚伸出来,轻轻碾过黄杏子,汁水溅了一地,“无礼,少爷给的东西,不道谢就想拿走?”
又是一阵齐刷刷的哄笑。
看到杏子被踩烂,吕曦容气得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扑向了眼前的人。他年纪虽小,但生来便继承了母亲的强悍灵力,几个同龄孩子根本招架不住,被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吕曦容五岁丧母后一战成名,竹林内外都知道云昶姬的一双儿女生来灵力异于常人,只是没想到她的小儿子五岁的年纪便有其母当年的英勇风范,族中人一番商议,最后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舅母把他领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了多少句歉。吕曦容埋着头像只秃毛鹌鹑,他在族中长老面前倔犟嘴硬,宁死不屈,面对舅母时却愧疚得抬不起头,小声地说:“舅母,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舅母叹着气,并未责怪他,只是拿湿帕子为他擦拭脸上身上的泥渍,“往后再不可意气用事,你和笺笺若有万一,我如何向竺姐交待?”
吕曦容眼珠子转了转,好奇地问:“舅母,我娘小时候也爱打架么,她是不是非常厉害?”
舅母笑着摇头,“傻孩子,你娘小时候可不爱打架,也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厉害,她自幼体弱,并非生来灵力强盛,只是家道中落,怙恃两失,你舅舅年纪又小,她为了保护弟弟,不得不勤加修炼,那时候族里的女孩子都羡慕她,觉得她又漂亮又厉害,可她吃了多少苦非常人能想象。你的母亲,是一位坚韧勇敢,又心怀大爱的女子,你以后,也要长成像她那样的人。”
吕曦容似懂非懂地点头,不是很明白。
*
中秋夜宴,王君在梅园与众臣把酒赏月,宴席之上,丝竹声响,觥筹交错。吕笺被王君叫去,舅母陪着她一起,吕曦容晚上没吃饱饭,饿得难受,偷偷摸摸溜进了梅园。
母亲在世时常常带着姐姐和他来此赴宴,他熟门熟路,很轻易便混了进去,他仗着个子小,在园中乱窜,看见乌压压大片人头,宴会还未开始,吕曦容偷口剩菜的愿望也落了空。他在园里游荡,绕过人群,往僻静处去。
梅园西岸是下榻之处,颇为幽静,吕曦容误入此处,转了半天觉得冷冷静静,有些骇人,于是打算往回走,没走出多远,他听到点动静,像是有人在哀嚎哭叫,在这幽静处显得格外刺耳。
吕曦容胆大好奇,凑过去看,趴在假山石后,探出一双眼睛,看见前方的小湖边围着一群人,为首的红衣少女挥舞着蛇骨鞭,一下又一下抽打着什么东西,细看竟是个人。蛇骨鞭带着倒刺,每鞭打一下都要带下一绺血肉来,地下趴着的人一开始哭号求饶,渐渐地没了声音。
少女生得明艳美丽,眼神却极冷,身旁围绕着一群同她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个个起哄叫好,鼓掌欢呼,“公主,打得好,打死他,这没眼的东西不知死活敢顶撞公主,打死也不为过!”
红衣少女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一脸冷傲,眼神不屑,周围人对她的溜须拍马她一概充耳不闻,冷冷地收回鞭子,鞭上染了血,将少女的手染红,立马有人凑上来扶起她的手,拿帕子小心拭去血迹。
少女开口:“王兄到了么?都这个时辰了。”
“到了到了,储君一刻钟前就到了梅园了。”
吕曦容远远地看着,知道这是太乙的二公主余容,生性跋扈,恶名远扬。储君显素为人端方有礼,渊清玉絜,可王君独独偏爱公主余容,对显素倒是冷冷淡淡,不闻不问。
谁都知道公主余容惹不得,见到了都得绕着走,吕曦容看着她手里那条蛇骨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准备偷偷溜走,不成想脚下没注意,弄出点动静,余容秀眉一抬,冷声喝道:“谁在那里?!”
吕曦容拔腿就跑,身后一声呼啸声响起,蛇骨鞭冲他抽了过来,他没躲过,小腿挨了一下,立时撕开一条血口子。
不等余容等人追过来,他一头扎进暗处,像只兔子一样逃窜隐匿了。
小腿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吕曦容跑得一瘸一拐,只觉倒霉,本来想偷口剩菜吃,结果剩菜没吃着,还差点把个余容公主得罪了。吕曦容一路小跑,确定没人追上来,这才敢蹲在草丛里歇息,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累得直喘,却忽然闻见一股香味。
糕点的甜香被晚风吹拂过来,吕曦容一闻到香味,觉得肚子更饿了。他蹑手蹑脚从草丛里爬出来,慢慢朝着这香味靠近,这里是梅园一角,偏僻幽静,搭起一座凉亭,有人在此摆案烹茶,各式糕点摆了满满一桌。
吕曦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打量四下无人,又饿火中烧,想着这么多吃的,他偷拿一个两个也不算伤天害理,况且他还小,神姬娘娘会原谅无知稚子的。
他小心翼翼靠过去,确定周围真的没有人,然后他双手合十,闭眼嘀咕:“娘娘勿怪,我不是故意要偷东西的,诸神在上,我愿用三天阳寿交换……”
起完誓他大胆了很多,伸手抓起一块栗子糕就往嘴里塞,他也不多拿,吃了两块就收手,又想到姐姐和表哥,于是往怀里多塞了两块,做贼心虚般道了声抱歉,然后便准备开溜。
但今日他注定不顺,一转头迎面撞上一人,吕曦容跌坐在地,眼冒金星,脑袋发懵。
有人大声呵斥:“哪里来的毛毛躁躁的小孩子,敢跑到这里来!”
吕曦容忐忑地抬头,看见眼前立着个俊秀少年,颀长挺拔,满身贵气,正笑盈盈地盯着他。
如此姿容仪态不似普通贵族子弟,吕曦容心下一凉,听见侍从道:“谁家的孩子,冲撞了储君,还不快跪下!”
吕曦容脑子嗡的一下,当场跪下了,前有公主余容,后有储君显素,他今年五岁,已经体会到了人生多艰。
显素看着他,似乎并不生气,“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吕曦容有点害怕,怯怯道:“殿下,吕竺是我母亲……”
“喔,我知道。”显素微笑起来,“你是吕笺的弟弟,我记得你叫……吕晗桑,是不是?”
吕曦容埋着头,“回殿下,吕晗桑是我表哥,我叫吕曦容。”
正说话,那边便有人过来了,红衣少女被人簇拥着往这边过来,夜色下她的红裙如一朵盛放的芍药,瑰艳美丽,是公主余容。吕曦容吓得立马将头埋了下去。
余容过来,在显素面前,一改先前的张扬跋扈,竟乖顺无比,她笑盈盈一路小跑至显素身边,双眼发亮,“王兄,你来了。”
她比显素矮一个头,说话时不得不抬头看他,显得那张美丽面容愈发温驯娇憨。显素拍拍她的头,“来这么早,跑哪儿去了?”
余容道:“方才有点小事耽搁了,还以为王兄会晚一时才到。”
她说话的间隙,瞥到显素脚边还跪着个小孩子,眼中带上打量之色,问道:“王兄,那是谁?”
显素动了动身体,不动声色遮住她的视线,“一个顽皮的孩子,误入此处,我正教训他呢,你就来了。”
不知余容是否相信他所言,但既然显素开口,她也不好再追问,只是稍微偏过头,冷冷道:“谁家的孩子如此莽撞,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吕曦容依旧缩着不敢动弹,此时余容身后有人认出了吕曦容,小声说道:“公主殿下,那是已故云昶姬的小儿子,名唤曦容。”
余容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嗤笑一声,极为不屑地开口:“倒是起得好名字。”
显素打断她:“君父在席上等候多时了,你我再不过去,一会儿可得吃鞭子,走吧。”
他推搡着余容就要离开,走出去没多久,又只身折返回来,将地上跪着的吕曦容搀扶起来,眉眼间尽是温和笑意,毫无储君的架子,“你若是饿了,这里的东西随便你吃,不要再乱跑了。”
吕曦容眨眨眼,“我知道了。”
显素伸出手,如方才摸余容的头那般,同样揉了揉吕曦容的头发,“我叫显素,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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