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别院里死寂得可怕,吃饭时吕曦容连碗泔水都没捞着,恹恹回了房,琴婴在他背后笑道:“别担心吕少师,等到了明天,一堆人伺候你呢,到时候你想吃什么都行。”
吕暄大眼睛转来转去,没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接着就见楚毓啪的一下将碗扔了,同样脸色难看起身回了屋。
“先生。”吕暄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疑惑,“发生了什么事?”
琴婴乐道:“起火了。”
吕暄扭头惊惶地左看右看,“起火了,哪里起火了?”
“后院。”
吕曦容回房想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还是出去找楚毓。
虽然桑女搞这出跟他没关系,他完全不知情,但总觉得莫名心虚,有必要跟楚毓解释一下。
这种时候他偏偏忍不住想起他哥来,要是吕晗桑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不争气,吕曦容一边在心里跟哥哥道歉,一边摸到了楚毓房外。
见房门未锁,便轻轻扣了扣,楚毓没应声,但门支开一条缝,他便顺势一推,径直入内。屋里楚毓正在换伤药,他腰上的伤愈合得很慢,这几天来回折腾,总不见好,如今竟还断断续续往外渗血。
吕曦容推门进去的时候,楚毓刚把染透血的纱布揭下来,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知道他来了,楚毓也不抬头,只问:“有什么事?”
本来吕曦容还愁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会很有眼力劲地将伤药捞过来,道:“我帮你。”
楚毓冷冷道:“不必。”
“什么不必,帮你换个药而已,我还能占你便宜?”
吕曦容说着就要动手去拉扯他,谁知楚毓冷着脸往后一躲,“我说了,不用你帮忙。”
从青川出来到现在,这还是楚毓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吕曦容愣了一下,接着心头来气,冲上去一把将楚毓按倒在床上,沉声道:“别动。”
楚毓没料到他这般不要脸,脱口道:“下去!”
吕曦容哪里会听,他一手按住楚毓的胳膊,同时抬起一条腿架在楚毓身上,气定神闲道:“说了别乱动。”
这回轮到楚毓吃瘪,“你……像什么话,腿放下去。”
吕曦容这才满意,正要起身,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用力将楚毓压制住了,一只手在他胸前乱摸,楚毓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强忍着没有把他踹下去。吕曦容摸索了好一阵,如愿以偿摸到个东西,一把掏了出来,他攥在手心,挑眉一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扔。”
他手里抓着的,是十三年前他第一次见楚毓时做的那枚骨骰子,后来楚毓一直贴身带着,七年前他俩闹掰的时候断得彻彻底底,恨不得把对方撕了,没想到楚毓还留着这东西。
楚毓脸色一变,迅速将东西抢了回来,“还我。”
被抢回去吕曦容也不再动,他看着楚毓笑道:“有些旧了,改天我做个新的给你。”
接着他看了看楚毓身上的伤,上次缝合过,现在又裂开了,他重新取了针线给楚毓缝合,为了分散楚毓的注意力,他故意提起往事:“你当初跟我生气,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逼死了余容?”
楚毓不说话,吕曦容又道:“我再跟你说一遍,余容的死跟我没关系,是她自己要跳的。
过了好一会楚毓才轻声应道:“不是因为这个。
然后再无下文。
吕曦容帮他缝完针又上了药,再拿纱布细细裹好,“这药是我从竹林带出来的,对伤口恢复有奇效,你将养个十天八天,应该也就差不多好了。”
“多谢。”楚毓不冷不热的,瞥他一眼,“回去歇着吧,明天桑女还要召你服侍呢。”
吕曦容尴尬地咧嘴,“她拿我开涮,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我要是真敢去,白蘅不得把我劈了。”
楚毓道:“你还真想去?”
显然这个话题不能深究下去,吕曦容果断起身,“不说这个了,你先休息吧,我突然想起点事,得去问问琴婴。”
出来时琴婴正在天井里逗吕暄玩,吕曦容将他叫过来,那天冬笙说的话他听得其实不明白,料想琴婴知道的应该不少,于是问他:“关于薛必青的事,你知道多少?”
“薛必青?”琴婴愣了一下,笑道,“你问错人了吧,这事你应该去问楚毓。”
“楚毓知道的我也知道,我想听听你知道的。”
琴婴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我跟薛必青不熟,知道的可能还没你多,他嘛,天纵奇才,有升仙资质,十九岁独闯幻海之屿带回神明右眼,重镇浮屠塔,是岐和神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司祇,七年前镇恶台生乱,他行释灵之术而死,终年三十五……”
薛必青闯幻海之屿带回神明右眼和云昶姬吕竺身死是同一年,所以吕曦容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母亲还未下葬,薛必青就声名鹊起,少时他曾对这个人很好奇,十五岁那年薛必青将他带回神殿,他发现那个传闻中神乎其神的人其实很温和亲切,好似白玉般通透无暇,一眼就能看穿。可直到薛必青身死他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连熟稔都算不上。
“谁要听这个。”吕曦容打断他,“你知不知道建木之灵?”
琴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听谁说的?”
“跟你没关系,你知道薛必青是建木之灵托生吗?”
琴婴笑了笑,别过头去,摸了摸腕上的蛇形金钏,“这么说其实不准确,他只是被建木选中的人,算是宿主,他死后建木之灵离体,重回长生巅,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那神明右眼又是什么?”
琴婴犹疑地看着他,摸了摸下巴,“神明右眼嘛……这可说来话长了,世说中洲有两位神明,一是将浮屠蜃鬼封印在中洲的神姬娘娘,二是以身镇压蜃鬼第三重封印的春荒之神。所谓的神明右眼就是春荒神的一只灵目,据说他的两只眼睛都蕴藏着奇异的力量,左眼装着星辰,右眼装着日月,当年薛必青闯进幻海之屿跟春荒之神交涉,求来神明右眼,十六年为期,可他还没来得及将右眼还回去就死了。”
吕曦容追问道:“镇压浮屠蜃鬼的第三重封印?”
“楚毓没跟你说过吗,他真把你当外人啊?”琴婴有些好笑道,“其实这事不算什么秘密,浮屠蜃鬼一共有三重封印,第一重是王城的镇恶台,由岐和神殿看守;第二重就是青川的浮屠塔了,由两位主神的神力和太乙众灵族一起看守;至于最重要的第三重,是在幻海之屿的长生巅,由春荒神和众仙族一起看守。七年前镇恶台生乱时,第一重封印就已经被破坏了,薛必青以身释灵也只是暂且平复局势,损毁的封印没办法再修复,所以楚毓才不得不带着神殿众弟子迁往青川守住浮屠塔,他必须要去,这是他的职责,可你是竹林的人,他不能带上你……吕少师,其实这些话不该由我来跟你说,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心。”
吕曦容面上表情不变,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他的苦衷不能跟我说,你倒知道得不少……不过,我问的是薛必青的事,你不要岔开话题,刚刚你说薛必青未将神明右眼还回去就死了,那现在神明右眼在哪里?”
琴婴扁扁嘴,无奈道:“丢了,没人知道去了哪。”
“连楚毓也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还犯得着跟蜃鬼定血契吗。”琴婴哂道,“你可别再问我了,要是楚毓知道我跟你胡说八道这些事情,他该搧我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吕曦容在他身后冷不丁道:“我离开王城前,你是不是跟我见过面?”
琴婴步子一顿,回过头来时脸色并无异样,“你怎么会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起些奇怪的事。”
*
到了第二天,桑女果然派人来接,吕曦容哪里敢去,关在屋里装病,琴婴还算仗义,帮他堵着门据理力争,他说:“你们回去告诉主君,在我们太乙,夫亡可另嫁,妻丧方再娶,从未有过侧室偏房的说法,吕少师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又是太乙王君身边的重臣,怎可屈身做侍妾,即便他本人答应,竹林和王君也不能答应,还望主君三思。”
这套说辞竟真将那帮人打发走了,没想到到了傍晚传令官又来到别苑,说主君经过慎重考虑,愿意给吕三公子正夫的位置,并让他立马去偏殿回话。
吕曦容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前往偏殿,去的时候桑女的几个侍君还有白蘅都在,十几道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剐了他。桑女托着下巴扫视他一圈,笑吟吟道:“虽然算不得很年轻,但长得还不错。”
白蘅想必是听不下去,转头出去了。
吕曦容低下头,蹭了蹭手心里的冷汗,沉稳应道:“主君,我有个哥哥,长得也很不错,可以介绍给你。”
“不是说你们太乙从来一夫配一妻,孤既要了你,又怎好再要你哥哥。”
一旁候着的几个侍君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桑女看够了热闹,挥挥手让殿中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随后招手示意吕曦容上前来,抿唇一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对你没兴趣,逗他们玩玩罢了。”
吕曦容无话可说,缄默一刻,才道:“主君这么好兴致,为什么不换个人折腾呢?”
桑女笑道:“你以为我拿你寻开心?实则不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跟你一起来的那两人,其中有一个是你相好吧?”
吕曦容又蹭了蹭额头上的冷汗,干笑道:“主君眼光真是毒辣,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嘴上说是过去的事了,心里可未必这么想。”桑女偏着头道,“你今日来我这一趟,别苑里等你回去的人怕是不太好受,既然不好受,那肯定是因为在乎你。怎么样,我帮你到这一步,还算够义气吧?”
吕曦容心道:主君你的确够义气,只是这份义气不一定能保证我出门后不会被白蘅和楚毓追杀。
吕曦容从偏殿出来时天色已晚,桑女没真把他留下来服侍,他回到别苑去,所有人都在等他,白蘅也在。
琴婴火急火燎冲上来,“桑女没把你扣下?”
“她说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说着他视线落到白蘅身上,“他来干什么?”
琴婴道:“来助你脱离苦海,快收拾收拾,今晚我们就走了。”
吕曦容道:“往哪儿走?”
琴婴道:“怎么,你不想走,真打算留在这当妖王的侍妾啊?”
说来离谱,白蘅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趁夜带他们离开,且是瞒着桑女偷偷来的,是个先斩后奏的意思。
白蘅一路无话,趁着天黑将几人送了出去,直到出了紫金岛的地界,他才回过身来,依旧冷着脸,道:“几位,天色已晚,我就不远送了,一路保重。”
楚毓冲他礼道:“多谢白蘅大人。”
吕曦容虽然心里知道白蘅送他们出岛并非是出自好心,但还是客客气气道了声谢,谁知白蘅根本不领情,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尤其是你,再也不要回来了,看见你就烦。”
这话摆明了是针对他,吕曦容觉得莫名其妙,于情于理白蘅没有任何理由讨厌他,且要不是白蘅当初跑来闹事,背后伤人,楚毓的腰伤也不会拖到这么严重,他还没找白蘅算账呢,如今却被倒打一耙。
吕曦容绷着脸冷笑一声,“你不用觉得我烦,我迟早会走的,不会赖在这里,不过——你要是实在看我不顺眼,我也可以回去做主君的正夫。”
吕暄和琴婴赶忙拉住他,连声让他冷静。
*
出了紫金岛,吕曦容有点茫然了,他原本出来是为了完成薛必青的遗愿,但他现在发现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且楚毓的态度也很明确,就是不想让他掺和进来,他一味追根究底倒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走了四天,吕曦容忽然提出要分道扬镳,打算一个人走了。楚毓听后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没多说什么。
只有吕暄着急得不行,拉着楚毓问:“师叔你说句话啊,舅舅怎么突然就要走,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吕曦容本来也没打算要走,他就是心里有点怨气,故意刺激一下楚毓,想着楚毓能挽留他一下,他顺坡爬下来心里也好受些。只是楚毓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他一赌气,当真拍拍屁股就走了。
吕暄还是跟着楚毓,琴婴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不走,三人同行时,因着楚毓脸色不好看,其余两人也不敢多说话,一路沉默,活像赶尸。
几人走了七八天才见到人迹,入夜在小镇子里寻了间客栈落脚。
琴婴这几天十分安静,不似从前聒噪,吕曦容在的时候,他二人一天得拌上十多次嘴,活像两次苍蝇,吵得没完。如今吕少师一走,琴婴那张嘴跟被封印了似的,一天到晚蹦不出三句话。
晚上几人吃过饭,吕暄回屋倒头就睡。琴婴拉着楚毓谈心,实则他俩没什么好谈的,楚毓总是有意无意疏远他,态度也很冷漠,先前有吕少师杵着倒也算和谐,如今只剩他们二人独处,氛围就变得有些古怪。
琴婴笑吟吟的,看起来心情不错,动手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楚毓手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你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楚毓将那杯茶捧在手心里,垂着眼不说话。
他不说话琴婴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耗着,耗了半晌,直到杯里的茶已经凉透了,楚毓才抬眼看向琴婴,“你老是跟着我做什么?”
“我想帮你。”琴婴一脸坦然,眼中带着笑意,“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不用这么时时提防着我,怪叫人伤心的。”
楚毓不置可否,端起茶杯将杯中的冷茶饮尽了,“我不是提防你,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我立场不同,孤注一掷前也该考虑考虑后果。”
琴婴弯眉一笑,他模样生得讨喜极了,五官深邃立体,睫如鸦羽,长发微卷,那双黄色的眼瞳不笑时冷冰冰的,笑起来却十分清透好看。
“你就是这么把吕少师赶走的吧,你不想让任何人帮你,固执又冷漠地把身边所有人都赶走,我是该夸你明辨是非呢,还是该说你不自量力呢?”
楚毓一脸无所谓,“随你怎么想,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其实有时候我很佩服你。”琴婴脸上笑容收起,换上认真的神色,“当初你与浮屠蜃鬼定下血契时,所些人都想看你笑话,打赌说你活不过一年,可如今七年过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真是让人想不敬佩都不行。”
他说话的功夫,楚毓又抬手倒了杯茶,并不应声。
琴婴又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的血契,最近应该不怎么发作了吧?”
“是。”
“你也许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限将至,我知道。”楚毓一脸淡然,抬眼看他,“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清楚。”
琴婴还要说话,楚毓却抬手打断他,继续道:“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从六岁那年踏进神殿时,就知道我这一生要背负什么样的使命,这些年我一刻也不曾懈怠,不敢奢求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即便时日无多,我也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他说完,不看琴婴的表情,径直起身上楼。
“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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