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丸子有些苦,吕曦容自己先吃了一颗,确定毒不死人后才敢给楚毓吃,楚毓并不知道那药是治什么的,仍旧像往常一样乖乖全吃了。
吕曦容蹲在他身边,仰着头看他,轻声道:“吃了这个药,你就会想起我。”
楚毓不太明白,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并不多做解释。
药吃下去不到一个时辰,楚毓便说头有些疼,冷汗密密地沁出来,那药威力不小,楚毓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天快黑时,他虚弱地爬起来,人已经清醒了许多。
望汀洲的晚霞比王城美上百倍,如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下来,映得沉璧小筑一片金碧辉煌。路过垂花门时,吕曦容停下脚步,远远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净化魔气便如刀剜腐肉,痛苦程度不难想象,楚毓坐在廊庑下,披着单薄的外衫,脸色苍白,闻言只是冷静地抬眼望来,“还好。”
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淡漠沉静的神情,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显得十分疏离,吕曦容笑了笑,并不多言,折身出去了。
楚毓刚好一点,他那几个便宜小弟便得到消息,赶忙上门道贺,吕曦容嫌吵得慌,一个人拎了竹筐出门采药去。
其实他现在无药可采,沉璧小筑里的两位伤患都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再过一两日,赶在白蛟的雷劫降下来之前,他们就得想个办法赶紧离开,从出来到现在前后一个多月时间,小王君的病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许久未归,蕣清一定着急得不行。
吕曦容脑子乱乱地想着许多事,不知不觉走出去很远的路,他现在不敢回沉璧小筑,明明才十几日光景,他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冷冰冰的楚毓。青果子他尝了一口,还能吃得甜的,甜果子尝过之后,青果却再难入口。
细想来,这十几日安稳时光,竟像是一场梦。
吕曦容在外面晃晃悠悠直到天黑,在石缝里采一株川芎时,不慎被蝎子蛰了一下,伤口不是很疼,他便也没当回事。等他反应过来时,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他估摸着那蝎子毒性应该不大,缓一缓也就好了,于是寻了处石洞钻进去,不多时,昏昏沉沉,失去意识。
*
宿阳的雪下了好几日,除夕时神殿里也不怎么热闹,吕曦容干脆连家也不回,待在岐和神殿和薛必青楚毓一起过除夕。
第二天薛必青一早给他二人发了压岁钱,吕曦容一高兴,当天就给狴犴买了两只烧鸡。
正月初三吕曦容接到宫里送来的消息,说是他姐姐吕笺给他寄了家书,如今这封信正在显素手里。最近一个月显素跟催命一般,三天两头派人来请他进宫去,吕曦容每次都寻由头推脱,显素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干脆截了他的信逼他回宫。
如今他和显素的关系可谓是水深火热,话不投机半句多,显素留他吃了顿饭,他只顾埋头吃,也不多说话。
临了,显素又假惺惺问起:“最近在神殿可还好么?”
吕曦容冷着脸毫不客气道:“我在哪都挺好的,只要不用看见你。”
显素毫不在意笑了笑,“年后你姐姐回家省亲,我打算接她进宫住几日,你要是得空,也一起过来吧。”
吕曦容顿时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将碗筷一搁,沉着脸道:“我姐姐姓吕,是吕氏竹林的人,她又不是王室的公主,回家省亲进宫来住是什么道理?”
殿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剑拔弩张,显素最近脾气有所收敛,忍了忍没发火,但还是装不下去了,撑着头笑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你怎么肯回来呢。”
“你真是不可理喻。”吕曦容冷冰冰甩下一句,起身就要走。
显素脸色一垮,怒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吕曦容根本不听,抬手掀了碗筷,转过身要出去,显素心里一急,顾不得章法,冲上去自背后一把将他抱住。吕曦容骤然双脚离地,像个木偶似的被他抱起,接着眼前一花,他被用力按在门板上,后背震得发麻。
“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显素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双目泛红。
吕曦容碰得脑仁抽疼,后背一时失了知觉,半天没吐出来一句话。显素和楚毓在动手这方面,都没有把他纳入活人的范围考虑过。
见他不说话,显素怒火更甚,以为他又在生气,恶狠狠掐住他的下巴,“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我叫你回来吃顿饭你也要给我甩脸色?!”
吕曦容后背阵阵抽痛,他眨了眨眼,看着显素,烛火昏暗,照得显素秀润面容像是镀了一层霞辉,凶戾之色掩去大半,倒显出几分眉目多情的意味。
显素双手按着他,靠得极近,几乎将他整个人圈起来,吕曦容虽不太懂,但也觉得这动作不太对劲,猛地伸手将他推开,怒道:“发什么疯,什么叫我给你甩脸色,这王宫不欢迎我,我还要上赶着来吗?你截我的信逼我回来,现在跟我装什么无辜,滚开!”
两人怒目对峙,俱是一身火气,吕曦容推了显素一把,反而惹恼了他,显素双目都快要喷出火来,死死攥着他手腕,憋了半天吐出来一句:“谁说王宫不欢迎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随时可以来。”
“谁稀罕,你以为我愿意来?”
吕曦容本来看他就烦,这会手腕快被捏断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尖一动灵力散开,寒冰自他脚下蔓延,极寒之意震开显素。
显素被逼得后退两步,待要再上前,吕曦容手腕一抖,十几枚冰刃杀意凛凛列在身前,显素再敢上前一步就要将他射个对穿。
“离我远点。”吕曦容冷冷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后殿,显素没再追上来。
回去神殿时好死不死撞见楚毓,吕曦容隔得远远的叫了一声‘楚师兄’便要开溜,平日里楚毓对他不算严厉,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叫住他:“你等等。”
说着走上前来,有些好奇道:“今日王宫传你入宫,所为何事?”
吕曦容想了想,很诚实道:“吵架。”
“一定要把你叫进宫里才能吵吗?”
“他大概是觉得,亲自出来找我吵架有**份吧。”
楚毓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吕曦容刚松了口气,却见楚毓突然凑上前一步,在他身上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吕曦容顿时汗毛炸起。
“王君身上的味道。”楚毓看着他,“你们俩打起来了?”
吕曦容纠结了一下,“怎么说……算是我单方面被打吧。”
从王宫回来,当晚吕曦容就做了一个噩梦,吓得魂不守舍,大半夜跑去瞧楚毓的房门,天寒地冻,他穿着单衣就出来了,被寒风一吹,恐惧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楚毓披着外衣开门出来,问他:“怎么了?”
寒风呼啸,夜里又开始飘起雪花,吕曦容惊魂未定,语无伦次道:“我做了个噩梦,业火……恶鬼,好大的神树,镇恶台烧起来了,死了好多人……遍地是血,你和先生都走了,姐姐骑着青鸟要带我回家……”
楚毓安慰他道:“没事,梦而已。”
“我还梦见……显素也死了,追着我索命,我跑得腿都快断了……”
他脸色惨白,额上直出冷汗,惊恐之色不似有假,楚毓耐心宽慰了他一会,没什么效果,有些迟疑道:“你该不是……是想让我陪着你睡吧?”
吕曦容满眼希冀地看着他。
“你多大了?”
“十六。”
楚毓叹了口气,“十六不小了,怎么睡觉还要人陪。”
他边这样说着,边将吕曦容拉进了屋里,“睡觉不许抢被子,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
*
年后的一段时日不很太平,各地不是闹灾就是起乱,薛必青和楚毓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神殿,一直奔走在外。
处理完外面的事,楚毓没怎么耽搁便回了王城,一回去便听到些不好的传言。他在院子里没有看见人,四下寻找,一番打听,才得知吕曦容又在外生了事,跟人打架,闹出好大的动静,姚景耘怒不可遏,罚他在清心殿里思过三天。
他找去清心殿,见吕曦容正肩背绷直地跪着,清心殿里静悄悄的,只他一个人跪在那,显得冷清又落寞。
楚毓走进去,在他身边站定,“跪了一天了,起来吧,出了什么事,跟我说说。”
吕曦容也不回头看他,只是埋着头,声音又低又哑,蔫巴巴的:“师兄,我是不是真的品性顽劣,无可救药。我娘一世威名,人人敬重,过世没几年,她的好名声都被我败光了……”
楚毓眉头一皱,“谁说的?”
“外面人都这么说。”
其实吕曦容私心不想在楚毓面前提及,三日前他往梅园赴宴,离席的时候撞见了老熟人,正是他初丧母那年将他堵在杏子林中一番羞辱的几个小孩,为首的少年名唤吕潋,吕潋父母同云昶姬吕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却厚着脸皮叫吕竺一声表姐,吕竺过世后吕潋的父母掌了竹林的权,吕潋也跟着扬眉吐气,好不威风。
吕潋自小崇拜薛必青,后来见吕曦容进了神殿学艺,他便也心痒痒,央求父母去薛必青面前说说好话,把他也收进去,薛必青轻飘飘回绝了好几次,吕潋心中郁闷,连带着看吕曦容也不顺眼。
宴会散时,吕曦容出来迎面碰见吕潋,只当没看见,偏过头走了,这副态度触了吕潋逆鳞,他当即脸色一黑,提声道:“站住!”
见吕曦容根本不听,他更是勃然大怒,直接一步跨到吕曦容面前,拦住他去路,“我叫你站住,你聋了吗?”
梅园宴会人多眼杂,吕曦容不欲把动静闹大,让别人看了笑话,只冷冷道:“听见了,好狗不挡道,让开。”
吕潋鼓着两个眼睛,气得胸腔一震一震的,“你再说一遍!”
吕曦容作势抬手要揍他,嘴里也不客气道:“狗叫什么,滚开。”
今日吕潋身边没带人,还真有些怕他动手,气鼓鼓后撤一步,吕曦容走出去好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不高不低的一句:“果然是没爹没娘没教养的东西。”
“你说什么?”吕曦容脚步一顿,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吕潋。
吕潋胆怂嘴不怂,又说了一遍:“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没爹没娘没人教,如今养成这个德行,真丢你娘的脸。”
吕曦容用力攥紧了拳头,沉着脸死死盯住吕潋,他往前走了两步,双目中闪过刀锋一般的寒意,“这世上谁都可以说这话,唯独你没有资格。”
见他这副模样,吕潋心里也害怕,大声叫嚷起来:“我告诉你,今天梅园全是人,你要是敢动手就死定了!”
这一嗓子当真吸引了不少人,众人听到动静纷纷往这边过来,然而吕曦容并不怕他威胁,冲过去一拳将他抡倒在地,单膝压在他胸口,仿佛字字含着血,“没爹没娘是我的错吗?你们一家人的命都是我娘救的,你现在说我没有爹娘管教,那你全家都该死。”
这话说完时已经有不少人围过来了,吕潋吓得不敢挣扎,关键时刻倒打一耙,撕心裂肺呼喊着:“你们……你们都听到了吧,我与吕三出身同族,他竟咒骂我全家都该死,当真心思歹毒,无可救药!!”
吕曦容发起疯来哪管周围有没有人,照着吕潋脸上又是两拳,打得他口鼻喷血,“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头拧下来。”
吕潋先前说得那些话没人知晓,吕曦容放的这两句话狠话众人倒是全听见了,一时人人惊叹,纷纷斥责起他来。吕曦容谁的话也不听,一脚踹开吕潋,带着一身血沫子回神殿了。
他不回神殿还好,一回神殿又落了话柄给别人,这下他‘管教无方’的罪名直接套到了神殿头上,那些人骂着骂着,指桑骂槐连带着将薛必青和楚毓一道拎出来骂。姚景耘快气疯了,押着吕曦容出去跟人道歉,吕曦容这辈子还没道过歉,出去又跟人对骂了一通,气得姚景耘直接抽了他一顿鞭子,将他关进清心殿思过。
外面那些人怎么骂他吕曦容并不在乎,他只是无法忍受那些人说他‘没有爹娘管教’,一字一句比刀子还扎人,他跪在清心殿里,好似跪在母亲灵前。小时候他最喜欢听母亲夸他是听话的好孩子,可如今千人所指,他已经再担不起这一句夸奖。
楚毓在他身旁蹲下,看着他,“姚师兄教训你了?”
“嗯。”
“外面的话我没有听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你说给我听听看。”
吕曦容想笑一下,又笑不出来,只道:“是很难听的话,师兄不要拿我取笑了。”
楚毓道:“如果那些话你听了觉得不高兴,那就不要听了,他人口诛笔伐有失偏颇,不值得你为之伤神费心。”
吕曦容‘嗯’了一声,并不接话。楚毓又道:“你自小没有长辈在身边教导,习惯了横冲直撞,见样学样,这不是你的错,我虽不比你年长多少,但你既然进了神殿,叫我一声师兄,我便不能不管你。”
“曦容,你记着,过往你吃的那些苦错不在你,你父母的死伤也并非是你造成,所以你无需心怀愧疚,若有人以此为由中伤你,是他人无德,不要将罪责揽到自己头上。从前没有人管束你,纵然冲动些亦情有可原,往后你跟在我身边,我会慢慢教你。这一辈子很长,你要走的路还很远,世间难得尽善尽美,你只求无愧于心,对得起自己就好。”
吕曦容略有动容,低声道:“那以后,我都听师兄的。”
“我也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楚毓缓声道,“曦容,我想说的是,你无需以他人为准则,你就做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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