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太乙赫赫有名的暴君,显素折磨人的法子多得数不过来,他原来最喜欢把那些跟他作对的人扔进虿盆里,甚至还专门养了个蛇窟,搜罗来各种各样的毒蛇,近几年那蛇窟不常用了,但拿来吓唬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将吕曦容关进蛇窟里,料想不出一日吕曦容就哭着给他磕头认错,好从那地方解脱出来。
结果这一关就是十来天。
这日薛必青进宫述职,半道上遇到荼柳,荼柳迈着两条小短腿着急忙慌冲过来,一脸焦急道:“国师,你帮我个忙。”
薛必青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和蔼道:“少君有何事要我帮忙?”
“我的小老师,他和王兄吵架了,王兄一生气就把他关到了蛇窟里,已经关了十来天了,我不敢去求王兄,国师你帮帮忙,替我劝劝王兄吧。”
薛必青脸上的慈爱之色一点点敛起,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关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蛇窟里不见天日,一片漆黑,蜿蜒曲折的通道内弥漫着浓重的腥气。吕曦容分不清过去了多少日,只觉时间漫长,如身处炼狱。他其实也有些后悔,与显素认识十多年了,他吃的教训已经足够多,早该学得圆滑些。
他蜷缩在洞窟角落里,结了个冰障将自己罩起来,不听不看,只蒙头睡觉,辨不清是什么时候,蛇窟外传来剧烈打斗的响动,他侧耳去听,下一刻便听得一声巨响,有人将蛇窟洞口炸开了,光线透进漆黑的蛇窟内部,薛必青大步走进来。
受到惊吓的灵蛇满地乱窜,从洞口爬出去,密密麻麻让人无处落脚,吕曦容脑子还是懵的,可薛必青身上那股强悍的威压让人难以忽视。
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茫然地抬起头问:“先生,是不是你……”
脚步声逐渐靠近,在他身前停下,接着便觉一双冰冷的手捧起他的脸,仿佛在注视着他。半晌,才听见薛必青的声音响起:“曦容,你的眼睛怎么了?”
吕曦容这才下意识眨了眨眼,依旧是漆黑一片,“先生,我不知道……这里面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
薛必青捧着他的脸,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吕曦容能察觉到薛必青此时应该有些生气了,他很少见薛必青在人前露出不悦的神色,能让他动怒的事更是屈指可数。
“没事的,先生,我不要紧……”明明被关蛇窟的是他,眼下还要他反过来安慰薛必青, “王君不会让我死的,他只是想教训我,等他气消了,我的眼睛自然会好。”
他看不见薛必青的表情,只能僵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薛必青不接话,起身牵着他往外走,掌心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再让你无所依靠,若是你在家中过得不好,就回神殿来,没有照顾好你,是我的过错。”
两人刚出了蛇窟,显素就循着动静来了,一众侍卫将蛇窟团团围住,拦住二人去路。
显素拎了把扇子走上前来,扇面是他亲手画的蜻蜓立初荷。
他并未发火,只是围着吕曦容绕了一圈,笑道:“你让小柳去找薛必青,为何不直接来求我?”
薛必青挡在他二人中间,恭恭敬敬的,“陛下,他伤了眼睛,让我带他回神殿好好看看吧。”
“伤了眼睛?那还真是没办法了。”显素凑过来,贴在吕曦容耳边,声音中满是恶意,“你说,我要是以薛必青擅闯蛇窟为由治他的罪,他是认还是不认呢?”
他说完,如愿以偿看见吕曦容脸色变了变,得意至极,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你怕了——怎么办,我又抓到你的软肋了。”
显素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并未阻止薛必青将他带走,甚至还笑着目送他离开,好似全然不担心他一去不回。
“阿福。”吕曦容走出去几步,听见背后传来声音,“我会去找你的。”
*
他跟薛必青回了神殿,众人都来看他,楚毓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姚景耘抱着胳膊在旁边冷漠道:“瞎了。”
这下楚毓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只有封筵尽心尽力帮他看眼睛,东捣鼓一下西捣鼓一下,最终得出个不太坏的结论:“没事,只是关得太久又惊吓过度骤然失明了,将养一段时间大概就能恢复。”
说完又‘啧’了一声,“别怪师兄多嘴,你是云昶姬的小儿子,就算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王君也该对你客气一点——所以,你跟王君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这么折磨你?”
这个问题把吕曦容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他觉得显素其实并不讨厌他,甚至在想方设法讨好他,可显素本就是个疯子,他做事不按常理来,今天把你捧上天,明天就能拿刀追杀你。吕曦容不擅长跟疯子相处,自然也不知道显素心里怎么想的。
刚回神殿的第一天晚上,吕曦容在屋里绊了一跤,手摔破了皮。楚毓在外面听到动静,进来搀扶他,给他上了点药,屋里黑灯瞎火的,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楚毓脸上,他静默良久,轻声问道:“留在神殿不好吗?”
吕曦容轻轻眨了眨无神的眼,“好,可师兄对我太好,会让我忘了本分。”
屋里没了声音,楚毓好似不愿再说下去了,过了一会,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做了什么,显素要把你关进蛇窟里?”
吕曦容想了想道:“在空中白塔的时候,我没有看好小少君,差点让他被妖怪吃了,显素生气就把我关了起来。”
“空中白塔那么多人在场,为何只罚你一人?”
吕曦容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刁钻,慢慢道:“可能他看我格外不顺眼吧。”
楚毓沉声道:“他看你不顺眼,却想尽办法把你留在身边,既留下你,却又将你关在蛇窟不闻不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吕曦容听得有点茫然,今日封筵和楚毓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果然岐和神殿上下没有一张嘴是白长的。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楚毓已经站起身来,“明日我让狴犴过来陪你,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神殿,封师兄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多谢师兄。”
“神殿没有人贴身伺候你,一个人行动不便,晚上到我房里睡吧,我照看着你。”
吕曦容一时没了言语,也想不到拒绝的话,他没想到楚毓心胸如此宽广,竟还敢让他进屋,这份勇气放眼整个太乙也很少见。
楚毓越是坦然不设防,越显得他卑劣不堪,他心底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感并未随着时间蹉跎被消磨,反而愈演愈烈,不可扼制。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夜半他躺在床上,全无睡意,待楚毓呼吸均匀了,他才慢慢侧过身,抬手碰了碰楚毓的面颊,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鼻尖,下颌,再是眉眼。
一片寂静中,他的手指被人按住,楚毓的声音响起:“你再这样动手动脚,我可要把你扔出去了。”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替他掖紧了被子,“不要胡闹了,快睡吧。”
*
为了向楚毓证明自己可以一个人单独行动,吕曦容揽过了打扫院子的活,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对没问题。结果下一刻他便脚下不察绊到台阶,一连踢倒三盆花,手脚并用都没能稳住身体,一路连滚带爬,最终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跪倒在楚毓面前。
封筵路过时看到,“嚯,行这么大的礼。”
吕曦容:“……”
小猫妖狴犴被指派过来陪伴照看他,日落时分,吕曦容拎着扫帚在院子里扫落叶,狴犴便趴在石墩上,兴致勃勃跟他讲起这段时间神殿发生的事。
一人一妖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就说到往事,狴犴甩着尾巴道:“我做了快一百年的妖,刚入世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小道士,他说喜欢我,但又嫌弃我是妖,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从此再没见过面。大概过了十几年吧,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他,又跑回初次见面的地方想再看他一眼,结果我回去才知道,他在我离开两年后就死了,我走以后他忤逆师门之命想来寻我,被他师父亲手打死的。”
说完话,小猫妖抖了抖耳朵,满不在乎评价道:“我就说修道的人最蠢了,一点不懂得变通,最后还把命搭上了,也不知道他对得起谁。”
吕曦容眼睛看不见,但耳朵格外好使,听八卦听得很入迷,扫地也有劲了。
“所以遇见对的人要主动一点,死缠烂打也好,不择手段也罢,人与人相处就好似春日里的柳絮一般,风一吹就各自飘零,谁也不知道一段关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戛然而止,能够不留遗憾,就已经胜过世间万千痴男怨女。”
吕曦容震惊一只猫妖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深意的话,狴犴得意地抖动着胡须,自得道:“我后来又遇到一个教书先生,跟他好了几年,他满嘴大道理,还逼着我学了不少。不过嘛,三五年后他也被我克死了。”
风吹落叶飘摇,墙头上传来一点动静,吕曦容竖起耳朵去听,却听见带着笑的一声:“阿福。”
他脸上的笑容一垮,只当没听见,转过身拖着扫帚继续扫落叶,显素坐在墙头,笑盈盈叫他:“阿福,过来。”
吕曦容还是不动,显素笑容不变,只是提高了音量:“你聋了?我叫你过来。”
离开蛇窟时显素说过会再来找他,没想到是翻墙来找。
偌大的院里此刻没有其他人,显素完全不顾王君的架子了,懒洋洋垂着一条腿。吕曦容心头烦躁,用力抖了抖手里的扫帚,语气不太好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了,会来找你的。”
“我不想见你。”
显素笑道:“我专程跑出来看你,你就是这副态度,小猫小狗都比你有良心。”
“小猫小狗说话也比你好听。”吕曦容实在忍不住,抓起扫帚就朝他砸过去,“快滚。”
显素扬眉轻笑,一把接过了扫帚,“干嘛急着赶人,今天是乞巧节,我带你出去逛逛,外面可热闹了。”
“我不去。”
“由不得你。”显素从墙头跳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就往外走。
“喂,你可早点回来啊!”狴犴在他身后跳起来喊道,“你师兄要是问起来,我可帮不了你。”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吕曦容感受不到一点喜悦,街市上人挤人,对他这个瞎子来说简直堪比地狱。显素似乎也忘了他眼睛看不见这回事,兀自一个人溜达,也不管他跟不跟得上,偶尔还要回过头来埋怨他两句,催他走快一点。
逛得累了,显素还要停下来喝糖水,边喝边戳了戳吕曦容的胳膊,理直气壮叫他:“诶,给钱。”
吕曦容还以为眼睛瞎了耳朵也出问题了,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没带钱。”显素理所当然道。
“……你!”
喝完了糖水,显素又要去买香囊,街上人实在太多,挤了两步就走散了,吕曦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便摸索着站到巷子口,等显素来寻他。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直到他站得腿都麻了,才听见轻巧的脚步声向他走来,显素像是在笑,“你在等我吗?”
吕曦容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不要乱跑!”
“刚才那边耍杂技,挺有趣的,就多看了一会。”显素在巷子口站定,“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吕曦容闻言,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黑夜里显素面带笑容打量着他,袖中寒光闪过,一把匕首落在显素掌中。
“阿福,怎么走得这么慢,快点过来。”
吕曦容没好气道:“你瞎了眼试试。”
显素笑了一声,没说话,只是举起了手里的匕首,在吕曦容离他只有三步远时,显素忽然将脚边的一块石头踢到他脚下,吕曦容措不及防,被绊地往前扑倒,而显素并未收手,闪着寒光的匕首眼看就要扎进他眼眶里。
直到最后一刻显素才手腕一动,匕首锋利的尖端堪堪从他眼睑下划过,拉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嘶。”吕曦容吃痛捂着脸,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
显素这才收起手里的匕首,眼中闪着探索意味的光,“你真的看不见了。”
“什么东西?”吕曦容蹭了蹭眼睑下的伤口,感觉指尖湿漉漉的,这才察觉脸上出血了。
伤口很浅一条,显素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若无其事笑道:“好像撞到什么了,抱歉,是我没有及时提醒你。”
吕曦容正待发火,肩膀却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他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两步,后背不轻不重撞在小巷石壁上。下一刻他觉面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覆盖上来。
耳边响起轻笑声,显素手里拎着个彩绘狐狸面具,轻轻扣在他脸上,“我买东西去了,这个是给你挑的。”
“你不是没带钱?”吕曦容道。
“当然是拿的你的钱袋。”
集市上喧闹,这窄巷子却很清净,吕曦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狐狸面具,心里的怨气消散一点,“下次不要再乱买这种东西了,没什么用,浪费银钱。”
“又不是花我的钱。”
吕曦容伸手讨要,“那你把钱还我。”
显素撇嘴一笑,抬手啪的一下抽在他手心上,“小气鬼。”
巷子里狭窄,光线黯淡,巷口高高挂着一盏黄灯笼,吕曦容就站在灯笼下方,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照得狐狸面具鲜活灵动。
显素含笑的目光在狐狸面具上流连,眼神柔和,像是在看面具,又像是在看他,“才画好的面具,墨迹还没干,我帮你吹一吹。”
风吹过黄灯笼轻晃,吕曦容忽觉温热的呼吸拂在脸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下一刻,显素凑过来,隔着面具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像是刻意捉弄他。
“阿福。”显素偏着头冲他笑,“和你一起过乞巧节,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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