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素差点就要偷到一个吻,只是有人来得不是时候。
“司祭大人……你不能进去,王君吩咐过,你不能进去啊!”
伴随着宫人忽远忽近的声音,秋波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楚毓杀气腾腾立在门口。吕曦容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见楚毓闯进来,一时间觉得好像天亮了又好像天塌了。
“啧。”显素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这野师兄还真是烦得很,不如宰了清净。”
楚毓大步跨进殿中,将吕曦容从地上拽起来,半拖半扶扛着他往外走。显素也不阻拦,他坐在原地,微微后仰着身子,双手撑在地上,戏谑又挑衅地睨着楚毓,“你确定要带他走吗?我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就是不知道岐和神殿上下愿不愿意跟你一起担这个罪责。”
“王君若是动得了神殿,便尽管试试。”
显素面色一凛,扶着桌角站起身来,还未上前,便见楚毓周身燃起熊熊离火,逼得他后退两步。
“王君,不要靠近我,会死的。”楚毓气势丝毫不落下风,放下这一句狠话后便带着人出了秋波殿。
然而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早已团团包围过来,禁军纷纷亮出兵器,锃亮的刀刃晃得人眼生疼。
显素跟了出来,他右手扶在门框上,指节攥得发白,“他今日要是从这里出去了,孤要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楚毓周身的离火燃到极致,结成一道火墙,让人无法直视,团团包围的侍卫不敢上前,却也不敢后退,人人都畏惧离火,可显素的命令他们不敢不听。
“不要,师兄……”吕曦容扯了扯楚毓的袖子,艰难地冲他摇摇头,“这里是王宫,不要冲动。”
若今日楚毓在王宫中大打出手,不顾及普通人性命,说得严重一点,是可以逐出神殿的。
秋波殿里的动向传到神殿,薛必青和姚景耘火急火燎赶来救场,姚景耘拨开人群,阴沉着脸,浑身散发的怒意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三两步走到楚毓面前,不由分说狠狠扇了楚毓一巴掌,平日里姚景耘最为护短,从未在人前斥责过楚毓,眼下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毓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疯了,我问你是不是疯了?!”
楚毓被打得嘴角出血,但面上并无悔过之意,一脸倔强地看着姚景耘,“师兄,是我不好。”
薛必青上前拉住姚景耘,焦急劝道:“冷静一点,不要动手。”
说着又别过头去看吕曦容,“曦容,出什么事了?”
“这小畜生……”姚景耘冷着脸骂道,又去拉楚毓,“你跟我回去,王君面前我去说情。”
可楚毓却避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师兄,我不能跟你走。”
三方僵持不下,姚景耘气得想再扇他一巴掌,又狠不下心,只是咬牙骂道:“你以为你今天擅闯王宫丢的是谁的脸,最后这过错要谁来背,你难道想害死薛师兄不成?”
楚毓愧疚地垂下眼,顶嘴的话再说不出口。
薛必青此时已经凑到显素身前,虽尚不了解发生了何事,但还是熟练地为楚毓开脱起来,显素死死盯着人群中吕曦容的身影,咬牙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追究你师弟的过错,但他今日休想从我这里带人离开。”
“带谁,曦容?”薛必青追问道,“可是曦容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不悦?”
显素气急败坏道:“关你屁事!”
薛必青闭嘴了。
今日眼看不能善了,秋波殿前人人屏着一口气。吕曦容这会身上药效散去一点,清醒了些,却仍有些站立不稳,他扶着墙立住,将楚毓推了出去。
“师兄,不用管我了,你跟姚师兄回去吧,别担心,只要我留下来,王君不会为难你的。”说罢他转过身,朝着秋波殿殿门走去。
楚毓自背后扯住他的手,“不要回去。”
“别担心。”吕曦容回过头安慰道,“这是我和王君之间的纠葛,我能解决,若是把你牵扯进来,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显素看他过来,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火气也消了大半。
攥着门框的手一松,显素软下语气道:“阿福,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气。”
吕曦容沉默着走到他身边,看了薛必青一眼,也不回头,道:“让他们走吧,不要为难他们。”
楚毓还要上前,被姚景耘一把扯住,架着拖出去了。
直到确定那三人已经走远,吕曦容才松了一口气,浑身一软跪倒在地,显素去扶他,他摆手拒绝,心力交瘁地捂着脸,哑声道:“陛下,你给我点时间……三天,三天就好,你不要再逼我了。”
*
擅闯王宫这事显素并未追究,可薛必青回去后一忖,还是觉得楚毓太冲动了些,封筵一听,也吓得够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楚毓绑起来抽了一顿,然后关进清心殿思过。这回姚景耘也不替他求情了,想让他狠狠长个记性。
第二日傍晚,吕曦容到神殿看望楚毓,封筵告知他,楚毓今天一大早就被薛必青打发出去了。昨夜薛必青思来想去,觉得擅闯王宫这事是个大事,显素眼下不追究,不代表他过后不追究,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将楚毓先打发出去避一避的好。
吕曦容没有见到楚毓,却见到了姚景耘,昨日事发突然,姚景耘回去以后抓着楚毓逼问了许久,为何要擅闯秋波殿,楚毓一字不肯透露,什么也没问出来。向来脾气暴躁的姚景耘此时却心细如发,隐约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在吕曦容即将离开神殿时,他一脸高深莫测问了一句:“你跟显素,到底是什么关系?”
吕曦容站在神殿门口思索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昨夜薛必青姚景耘楚毓离宫以后,显素并未善罢甘休,他装作不小心跌了一跤,磕破了额头,淌了一脸血,作苦肉计让显素网开一面。
“如你所见,水火不容。”吕曦容额头上有伤,脸上不便做表情,只能木着一张脸回应他。
“水火不容?我看不尽然。” 姚景耘沉思了一下,又问,“他是不是喜欢你?”
“嘶……”
吕曦容没太控制住,差点把额头上的伤口崩开,姚景耘平日里跟个清修的和尚似的,好像没有七情六欲,这两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比见鬼还可怕。
“这话你听谁说的?”吕曦容试探着问。
“没人说,我自己看出来的。”
吕曦容冷静应付道:“他喜欢掌控全局,我不听话,他觉得失控了,想要教训我,就这样。”
姚景耘看起来不太相信,“真的只是这样?”
“不然呢,你在想些什么?”
“我还是觉得显素对你有非分之想。”姚景耘固执己见,同时又很豁达道,“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有些异于常人的奇怪癖好也很正常,我并不是看不起这种爱好,但你以后离楚毓远一点,别传染给他。”
吕曦容慢慢转过身走了,黄昏下他的背影有些萧然,“姚师兄不必担心,他不会的。”
*
显素给了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最后一日,吕曦容别过众人进了宫,他和显素之间还有些话需得当面说清楚。
残阳如血,红衰翠减,蜿蜒回廊静静悄悄,不闻人声,梧桐树还开着花,寂寞无人问津。
秋波殿里,显素正等着他,吕曦容今日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裳,额上的伤疤结了血痂,裸露在外,显得他气色也不太好。走进殿中,云母屏风后映出一道剪影,显素将窗户支开一点,勾勾手指唤他过去。
绕过屏风,显素半蹲在地上,脚边一个鸟笼,他手里躺着一只将死的画眉,羽翅微微颤动着。
显素端详着画眉,道:“这鸟我养了几年也养不熟,总想着往外跑,我便索性放了它,可它从未经历过风吹雨打,出去了几天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巴巴地回到我身边,你说,我还要继续养它吗?”
吕曦容的视线在显素和画眉之间转了一圈,开口道:“它若爱自由,即便是死在风雪中,也不会回头走老路,它既然回来了,大抵是想活着。”
“有时候人就和笼中的鸟一样,总以为自己有很多次选择的机会,选错了还可以从头再来,可世事并非如此。”显素侧过头来,抬起眼笑着看他,“那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你是要自由,还是要活着?”
吕曦容摇摇头,“这二者并不冲突。”
显素站起身来,将仍在抽搐的画眉递到他眼前,然后五指收紧使力,小画眉几乎没怎么挣扎,便干脆断了气。
“我爱它时它不珍惜,如今我放手了,它却求着我垂怜。”显素笑意更深,像是在评价画眉,又像是别有深意,“真贱。”
吕曦容却不理会他打哑谜,问道:“你特地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训鸟?”
“当然不是。”显素将死掉的鸟扔到一旁,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笑着看他,“上次跟你说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三天时间过去,你的答案呢?”
吕曦容没说话,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显素问。
“我只是没想到,你能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
显素静默地看着他。
“我其实也想问一问你。”吕曦容抬起右手,将不能动弹的两根手指递到他眼前,“我的右手不太灵活,因为断过两根手指,于我们灵殊一族而言,断了手指便如常人断了四肢,是个半残废了。”
说完,他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眼下的旧疤,问:“我这里原来有一颗痣,你还记得吗?”
显素一怔,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你不记得了,那可是你亲手点掉的。”他微微仰着脸,仿佛在回忆往事,“当时你说,这颗痣很漂亮,但不该长在我的脸上,那年我十四岁,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长了一颗不该长的痣这算什么错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并非讨厌那颗多余的痣,你只是毫无理由地憎恶我,无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
显素往前踏出一步,想要靠近他,语气不稳道:“当年的事是我不对,翠翠死后……我的确做了很多冲动的事。”
吕曦容不为所动,“可这和我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不是我犯下的过错,罪责也不该由我承担,无论是我父母的死伤还是羽翠姐姐的死,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论及痛苦,我不比别人少,你的怒火不应该发泄在我身上。”
“对不起,是我不好。”显素朝他伸出手,“阿福,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如果什么事都能过去,那我这一生未免太可笑了。”
显素面色显出茫然又悲伤的神色,他脸色发白,嘴唇颤了颤,像是委屈又无可奈何,“可是……我爱你。”
“你不爱我,你只是喜欢掌控我,毁掉我的一切,看我痛不欲生。”他笑了一下,“其实你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
显素喉头发堵,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不计前嫌,忘记从前发生的一切,和你从头来过,那是我自己贱,但我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你。我姐姐下嫁之辱,我哥哥身上十三根浮屠钉,不是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揭过去的。”
最后他说:“羽翠姐姐因你而死,可你把她忘了,借着她的名义肆意妄为,让她死后还要遭人唾骂。所以,不要再说你爱我这种话,实在恶心。”
显素双眼泛红,像是含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盛怒还是因为痛苦,他极力克制着情绪,双手都不住颤抖,过了半晌,他眼里的泪也未落下来。
“你觉得我恶心,那就恶心好了。”显素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隽秀的面庞爬上阴鸷之色,他抬手蹭了蹭脸颊,好像擦掉一滴并不存在的血,“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那个小师兄,薛必青是不是以为把他打发出去了,我就找不到他?”
吕曦容有些恍惚,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一个人出门在外,若是不小心遭遇什么不测,亦在情理之中。”
“你……”
“他不是很爱逞能吗,我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和薛必青都是一副嘴脸,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真是碍眼死了。若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我不会让他活着回来见你了。”
显素的声音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吕曦容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一把推开显素就要往外跑,他额头上的伤不合时宜地痛起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脚下也乱了方寸。
“你给我站住!”显素拽住他的衣袖,怒不可遏,“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就……”
话没说完,吕曦容突然回身一掌将他击倒在地,不等显素起身,又是一记膝顶压上他胸口,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吕曦容生平第一次忘了尊卑同他动手,“显素,你听着,如果他出了一丁点意外,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说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背影如迷途的雁,仓皇而去,没有一丝犹豫。
显素躺倒在地,放松了身体,闭着眼睛大笑出声,笑得眼角泛起泪花,声音嘶哑,那只刚死去还带着余温的画眉就落在他身旁,双眼还未闭上。
待笑够了,他终于爬起来,擦去了眼角的泪,又恢复了往日冷静神情,冲着窗外喊了一声:“琴婴,去把他抓回来,不计后果。”
藏身在暗处的琴婴如鬼魅一般,从窗外探出个头来,小心询问道:“要活的……还是死的?”
显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说了,不计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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