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些燥热,路上行人稀少,官道尽头远远走来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身量高挑,丰腴有致,极为美艳,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另一个个头稍矮一些,身形单薄,清冷眉眼,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这抱着孩子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沁州城返回宿阳的竹林大小姐吕笺。
这一年吕氏竹林族长吕箫出关,听闻吕竺身故,其长女吕笺远嫁沁州,吕箫心疼不已,派了好些人去沁州接吕笺回来。
然而吕大小姐行事更快一步,她丈夫私通外室想要将她毒害,全家上下十几口人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她便杀了夫家全家,抱着一岁的儿子回了王城。
她身边跟着的美艳女子名唤韦云湘,是个修道之人,两人是在沁州城偶然结识的。
韦云湘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又一腔孤勇的年纪,她知晓吕笺的遭遇,与她惺惺相惜。世人皆传吕笺杀了夫家全家,但事实上吕笺并非嗜杀之人,她夫家十几口人皆葬身韦云湘剑下。可杀人是重罪,吕笺这下在沁州城也待不下去了,只能回王城,韦云湘也以此为借口,死缠烂打跟在她身边。
两个女子带着一个小孩,这一路并不顺遂,本来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一个月。
韦云湘瞧不上吕笺的夫家,自然也瞧不上她这儿子,一路上不知道扔了多少白眼,又是埋怨又是嫌弃:“那样的男人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上的,简直腌臜不能入眼,他还强迫你跟他生了个孩子,这小孽……”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一岁的小孽种吕暄便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吕笺轻轻抱着他哄:“阿慈乖,不哭了。”
她抬眼看着韦云湘,平和道:“是我自己想留个孩子,我不愿意,谁能强迫我,我们家总要留个后。”
吕暄还在哇哇地哭,韦云湘有点尴尬道:“你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吗?”
吕笺想了想,叹气道:“指望不上。”
“什么意思?”韦云湘小心翼翼地问,“有……隐疾?”
吕笺也不知道算不算隐疾,但不便跟韦云湘解释太细,便含糊点头道:“算是吧。”
“两个都有?”
吕笺沉吟一瞬,“……嗯。”
韦云湘顿时显出尴尬又无措的神情,小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抵达王城前的路要顺利一点,眼看即将将这母子二人送到宿阳了,韦云湘却无一丝高兴颜色,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
午后的燥热让人心里如压着一块石头般透不过气,吕笺一边哄着儿子,一边问韦云湘:“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没有让你出手赶走那帮劫匪,所以你不高兴了?”
吕笺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韦云湘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本来吕笺是要只身回来的,可韦云湘看她生得柔弱,孤儿寡母很是可怜,便执意要送她回去,结果半道上遇上劫匪,一缕密烟迷得韦云湘晕头转向,未反应过来,弱女子吕笺怀抱幼子轻而易举将劫匪震退,狠狠给韦云湘开了次眼。
事后吕笺还状似不解地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韦云湘觉得自己被劫匪迷晕,很没有面子,但还是强撑着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吕家大小姐嘛。”
“你既然知道我是吕家的大小姐,便也该晓得我母亲是何人,我身手不差的,你不必保护我。”
这话狠狠伤了韦云湘的心和自尊,于是她一天一夜都没有再跟吕笺说过话。
此时再提起这事,韦云湘依旧不能坦然接受,语气生硬道:“我只将你送到王城脚下,然后我就走了,你自己回家去吧。”
吕笺点一点头,“好。”
跋山涉水回到王城那一日,吕笺并不着急回竹林见族长,只是抱着孩子去了趟神殿。
午后吕曦容在院子里陪狴犴玩丢手绢,听个小弟子说,外面来了个很漂亮的女人点名道姓要找他,吕曦容摸索着出去,远远便听到有人叫他。
“曦容。”
吕曦容浑身一僵,不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眼中映出一点模糊的影子,清瘦的女子站在十步开外,是他朝思暮想的姐姐。
“姐姐……”他踉踉跄跄往前奔去,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扑到姐姐怀中,可等他走近了,才见姐姐怀里抱着个幼童,正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
吕笺举根萝卜似的将吕暄举到他眼前,献宝一般,“曦容,你看。”
姐弟二人久别重逢还未开始煽情,便陷入异样的尴尬气氛中,吕曦容在家信中庭吕笺提起过这个小外甥,但第一次见面还是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吕笺举得手都酸了,疑惑地问:“你不想抱抱他吗?”
吕曦容说:“不想。”
“他想让你抱。”
吕曦容犹豫了一下,不好拒绝,将小孩儿接了过来,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好胖。”
吕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此次吕笺回竹林,主要是想安顿好儿子,吕大小姐生来是空中鹰而非笼中雀,儿女情长困不住她,两个弟弟也已经长大成人,此间唯一放不下心的只有儿子。吕暄这孩子体质特殊,既是灵殊之体又是难得一见的凤凰血灵脉,两股灵力相冲,是个短命的体质。
好在薛必青一眼就相中了吕暄,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要将他收进神殿。
薛必青和楚毓不收徒,封筵只收了一个弟子,吕暄虽得薛必青亲自教养,但名义上是收在姚景耘门下。可怜姚景耘清心寡欲,半生不近女色,如今骤然得了一个一岁的小徒弟,体验了一把当爹的感觉,天天半夜哄着吃米糊,一凶就要哭,烦得要死。
因遇到了更为讨人厌的吕暄,姚景耘如今看吕曦容都顺眼了几分。
*
吕笺回竹林是天大的喜事,显素在宫中为她设了接风宴,邀吕家三姐弟一齐入宫赴宴。吕曦容眼睛还未大好,吕笺心疼弟弟,心中有怨,并不太想赴这个宴会。
显素也知自己理亏,思前想后,决定自己找个台阶下,决定要封年仅十八岁的吕曦容做少君少师,往后专心教导少君荼柳,是以这个宴也是为了吕曦容而办。
小少君荼柳拜过很多老师,但只有吕曦容一个人上当了,显素要封他做少师,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欣然应允,不日姐弟三人便一齐入了宫。
眼下是吃杏子的时节,成批的黄澄澄的杏子送进宫中,做成三姐弟爱吃的点心果脯,显素处处上心,姐弟三人在王宫一待便是一个半月。
吕曦容离开神殿进宫时,眼睛才将将能视物,楚毓很不放心他,叮嘱他尽早回来,结果吕曦容一去不回,连个音信也没传回来。
过了一段时日,狴犴见楚毓担忧,于是替他进宫打探了一番,回来后说:“你不用担心啦,王君今日带他们姐弟三个去听戏,半分没有为难他们,我看吕三的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放一百个心吧。”
楚毓听完心情更不好了。
院角下种的忽地笑舒展了花苞,楚毓没事的时候就去给花浇水,一边浇水一边叹气道:“连花也不要了么……”
狴犴在一旁亮了亮爪子,跃跃欲试,“反正他也不要了,不如让我刨一刨。”
楚毓拎着它的后脖子将它赶了出去。
一个半月过后,吕曦容终于从王宫里出来,连夜赶去了神殿。
圆月高悬,清辉冷冽,他在廊庑下遇到楚毓,楚毓抱着一摞书,面色冷然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吕曦容笑了笑,“师兄不希望我回来吗?”
“你做你自己的事,不用过问我的意见。”楚毓抱着书从他身侧经过,“你种的花我日日替你照看着,开得很不错。”
吕曦容提着花铲去看花,他走时还生机勃勃的忽地笑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快要不行了。
“不是说开得挺好。”吕曦容嘀咕着,替花松了松土。
狴犴从他身后钻出来,冷不丁道:“一天浇八遍水,是棵铁树也该浇死了。”
“为什么要浇八遍水?”吕曦容十分不解。
狴犴甩甩尾巴,“你不回来,他想你呗。”
“想我?”吕曦容琢磨这个词,摇了摇头,“师兄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狴犴望着月亮叹口气道:“当局者迷,我这双眼睛可是看得很清楚。”
*
楚毓的空闲的时候会去清心殿看书,吕曦容无事可做便去陪他,只是清心殿的书大都深奥难懂,吕曦容没坚持一会就困得趴在案上睡着了。睡意朦胧间,他感觉鼻尖有些痒,微微睁开眼,看见楚毓拿食指一下一下轻蹭着他的鼻梁。
他含含糊糊问了一句:“师兄,怎么了?”
楚毓面不改色,捏了捏他的鼻尖,“你脸上有东西。”
“是吗。”他伸手挠了挠,楚毓却按住他乱动的手,轻轻抚过他脸上那道被匕首划伤的已经很浅的印子,“刚刚有只虫子,飞走了。”
吕曦容确认自己脸上并没有虫子,他眨了眨眼,任由楚毓的指尖触碰他的额头,顺着鼻梁逡巡至唇角。
他的眼睛已经大好,能够清楚看见楚毓脸上的表情,珍视又克制,清醒且沉沦,同他那日醉后的一吻并无什么分别。
夜风吹过,窗棂吱呀一声,楚毓像是被这声动静惊得突然回神,收回了手,淡淡道:“天晚了,回去睡吧。”
吕曦容趴在桌上不动弹,好像是困了,过了一会才慢慢开口:“回去也睡不着了,师兄陪我说说话吧。”
“好,你说。”
“我姐姐要走了,她说她想离开王城,天南地北,四海为家。”吕曦容声音很轻,听不出悲喜。
楚毓道:“你是在难过吗?”
“不会,我不难过,只是替她感到开心。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姐姐能无拘无束,自在快活,我早就过了要依附她生存的年纪,她飞得越高越远,我越开心满足。”
他说完,又冲楚毓笑了笑,“师兄,你也是,我从未想过要将你占为己有,我希望你能一直坚守本心,恣意洒脱,一往无前。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抬头仰望你,可你不必为我走下云端。”
楚毓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该说的能说的,早就说穿说透了,剩下不能说的,便是最后一道底线。
*
吕笺走的时候,显素摆了好大阵仗为她送行,有两分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吕曦容一路将她送出王城,面上既无悲伤亦无喜悦之色。送走吕笺后,他又进了一趟王宫。
如今并不是什么好时节,近来春暮河流域涝灾频发,淹毁了不少庄稼田地,显素也没怎么搭理过,仍旧悠闲自在,拈花逗鸟。作为一国之君,显素对朝政之事很少过问,政务上的大事小事他一贯只负责点头摇头,如何处置都交给下面那群人操心。
吕曦容进了宫,显素在秋波殿里等他,摆了一桌好菜。一进殿中,他看着显素,又看着那一桌菜,忍不住叹道:“昏君……”
殿内并无宫人侍候,所有人都被打发出去了,偌大宫殿中只有他二人。
显素闻言并不恼怒,微微一笑,“我就是昏君,你第一天知道吗?”
吕曦容寡着脸在他对面坐下,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
“过来,坐到我身边。”
吕曦容不为所动,显素托腮笑道:“阿福,你知道的,我说话向来不喜欢说第二遍。”
说着他踢了踢身旁的凳子,吕曦容面无表情坐过去,并不言语。
显素也不在乎他态度如何,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羹推到他面前,“尝尝,我亲手做的,专门等你回来吃。”
吕曦容并不信显素有这这么好心,但还是端起来尝了两口,味道差强人意,算不上好吃,倒真像是显素的手笔。
“怎么样,好吃吗?”
今日刚送走吕笺,吕曦容心情不是很好,奈何显素今天吃错了药一般,出奇的好脾气,他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便‘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吃羊肉羹。
得了这一字首肯,显素好像很高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十足殷勤道:“你喜欢吃的话,小厨房里还有。”
“不用了,我吃这碗就够了。”
一大桌子菜都是按照吕曦容的口味做的,实则他没什么忌口,什么都吃,好养活得很。吕曦容摸不准显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饭在眼前,不吃白不吃,桌上有一道冬瓜盅瞧着很不错,他刚要动筷,却忽然手一软,筷子从他手中滑落下来。
“你……”吕曦容震惊地抬头看向显素,见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怎么样,阿福,羊肉羹好吃吗?”
“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说这话时他半边身体已经麻木失去知觉,甚至连坐立都有些困难,不得不撑住桌沿稳住身体。
“阿福,别紧张,我不会给你下毒的,只是一点会让你听话的药。”
显素站起身,想要去扶他,却发现他浑身瘫软根本使不上力,干脆蹲下身来,拿手指蹭了蹭他的面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生气了?”
吕曦容竭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滚开。”
显素当然不会听他的,笑盈盈道:“其他人怎么叫你来着,曦容……是这样吗,可我偏不想和他们一样,我就叫你阿福,我所承受的福泽分一半给你。”
“我宁可折寿……”
“那更好了。”显素眉开眼笑,“等我俩都死了,就埋在一块,黄泉路上做个伴。”
他一边说着,一边捧着吕曦容的脸,轻轻摩挲他的下巴,眼中尽是痴迷之色,吕曦容想要挣扎,却不受控制从凳子上跌下来,摔倒在地,爬不起来。显素单膝跪在他身旁,很是满意,“这样乖多了。”
又探出手指去轻抚他的嘴唇,揉得嘴角泛红,然后低下头去,想要吻他。
吕曦容气得脸色青黑,奋力别过了头,那一吻便落在他侧脸,“你让我觉得恶心。”
话刚说完,显素便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冷笑出声。
“阿福,你还真是没良心,我为了给你做一碗羊肉羹,学了半个月,烫得满手伤疤。”显素将裹着纱布的手举到他眼前,掰过他的脸强迫他睁眼看着,“看到了吗,阿福,这世上还有谁会这么真心待你,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不知感恩,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吕曦容怒极反笑,“我狼心狗肺,你卑鄙无耻,打平了。”
此时殿内再无其他人,显素便也放下架子,支着腿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说起话来:“翠翠才过世的那两年,我经常恍惚将你认做她,想要在你那里寻找一点慰藉,可你那么犟那么要强,总是不听我的话,我每次见你都很生气。”
说到这里,显素顿了顿,仿佛回忆起不好的往事,“我原来说过,只要你听话,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时间过得越久,我越看不清自己了,你和翠翠分明一点也不像,我怎么会妄想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就比如现在。”显素侧过身刮了刮他的脸颊,苦笑道,“翠翠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在她眼里是这世上最好最干净的人,可你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我怎么能不生气。”
吕曦容想爬起来打断显素的话,试了一下没能成功,正挣扎着,显素忽然低下头来,捧起他的脸,十分认真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吕笺都能重获新生,我为什么不可以。”
“阿福,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显素对上他的眼,一字一句道,“你爱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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