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回到清鹤县时,洪水已经退去,他沿着被冲毁的阡陌小道,沿途救治那些负伤的灾民,并向他们打听,可知这附近有一户姓奚的人家,家中有两个女孩,一个叫奚姚,一个叫奚悦,十四五岁。
问了四五天,并未找到那户人家和那两个女孩,傍晚时楚毓在路边替一老妇人治疗受伤的腿脚,忽见一众官兵从长街尽头赶来,清理着坑洼路上的积水和淤泥,并驱赶围坐在路边的灾民。
“郡老爷要来了。”老妇拖着楚毓躲到破屋后,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道,“清鹤这两年老是发大水,县里的老爷不管,只有郡上的大老爷来了,才做做样子发发善心,不过总归是有人管了,大概明天一早就有人来布粥,可算是有了活路了。”
楚毓问道:“清鹤县年年发大水,为何本地的官员却不好好修筑堤坝?”
老妇摇头叹口气,“堤坝年年都修,可怎么都修不好,这一年修不好啊,朝廷就多拨一年的款,每年发了大水朝廷又拨赈灾款赈灾粮,长此以往,谁乐意去修呢,苦的都是老百姓罢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县里就搭起了棚子施粥,郡里的大老爷乘着马车前来巡视,道上的淤泥都清理得一干二净,若是不看那些被冲垮的房屋和田地,好似涝灾并未发生过一般。
灾民们排着队领了清粥和白馒头,自发跪在道路两边磕头拜谢郡守老爷,马蹄声橐橐,此起彼伏的叩拜声让大老爷很受用,如救世主一般在清鹤县大街小巷转了几个来回。
然而在众人拜谢郡守老爷时,街角一间矮屋里突然钻出个形容狼狈的红衣女子,她站在大道上,一甩手中的长鞭,拦下郡守的马车,高声怒喝:“此地郡守何在?!”
一众官兵看着突然闯出来的女子,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厉声呵斥想要将她赶走,然而女子却不是吃素的,她猛地一甩长鞭,抽翻四五个冲上来的官兵,继续怒喝道:“叫你们郡守出来见我,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众官兵被女子的嚣张气焰激怒,拔刀要动手,马车里的郡守老爷突然高呼一声:“且慢!”
说着便掀开车帘,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路躬着腰快步上前来,微微歪着脖子瞧眼前的女子,“可是余容公主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望公主恕罪。”
然后便不顾地面泥污,跪地行了个叩拜大礼,余容浑身脏兮兮的,抬着下巴睨着跪在地上的郡守,“朝廷每年拨百万两银给清鹤县治水,你就是这么治的?我看你这条狗命是不想要了!”
郡守哆嗦着磕头,“公主息怒,下官也是今日第一次来清鹤县视察,这治水要慢慢治,急不得,待今日视察完灾情,明天……明天下官就命人重建堤坝修缮房屋,一定会把受灾的老百姓都安置妥当。”
余容听了这话,这才收起鞭子冷笑一声,“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本公主要在清鹤县待两个月,两个月后要是还没修缮好,你一家老小的命都别想要了。”
说完长鞭一甩,余容公主潇洒地转过身走了。跪在道路两边的灾民们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人率先喊了一声:“公主大恩!”
紧接着所有人都对着余容离开的方向齐刷刷磕头,口中赞美着余容公主的大恩大德。
至于余容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清鹤县,那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余容在王城里嚣张跋扈惯了,随时都在惹是生非,显素平日里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次余容闹的事实在太大,七八个言官堵在秋波殿门口,连跪了两日,恳请显素重罚余容公主。
显素被闹得烦了,见余容又实在不思悔改,干脆朱笔一挥,将她放逐到刚发了大水的清鹤县思过两月,且不许她带任何随从,余容憋着一肚子火气,骑着骡子来到了清鹤县开始她的思过生涯。
当然,余容公主也并没有什么善心,她之所以闹刚才那一出,实在是因为大水过后清鹤县疫病多,人人食不果腹,疫病蔓延飞快,哪怕她贵为公主也不能避免,她怕染上病也怕吃不上饭,所以才发了一回慈悲。
晚上余容在路边教训一个小乞丐,楚毓路过听见动静出手阻拦,余容一见是他,火气更大,叫嚣道:“这小叫花子撞到我竟不磕头认错,我今天定要好好教训他,怎么,你们岐和神殿连这种事也要管吗?”
楚毓攥住她的鞭子,挡在小乞丐身前,冷静道:“不知者不罪,他无意冒犯公主,这孩子年幼体弱,受不得公主的鞭子,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余容听他如此客气,反而更加来劲,嚣张道:“如果我非要打他呢?”
楚毓这次再不客气了,他手腕一动夺下余容手里的鞭子,“那就恕在下得罪了。”
“你你你你你……”余容失了武器,身边又没有随从,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你这刁民,等我回了王城,定要王兄将你碎尸万段!”
楚毓却不理会她的威胁,转身去扶地上瑟缩着的小乞丐,安慰道:“没事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小乞丐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双眼发亮,“哥哥,我认识你,前天我阿婆崴了脚,是你帮她治好的。”
楚毓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接着又听那小乞丐道:“哥哥,我听说你在找人是不是?两个叫奚姚奚悦的女孩子,我知道她们在哪。”
“你说真的?”楚毓愣了一下,没想到竟有这么巧合的事,他随手救了一个小乞丐,居然打探到了关于两个妹妹的线索
余容听他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没好气道:“你们俩背着我说什么呢?”
“公主,我今日还有事,告辞了。”楚毓没心思再搭理余容,转头牵起那小乞丐,两人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
小乞丐将楚毓领到郊外一间破屋子前,这里离清鹤县最繁华的地段很远,是以没怎么被大水淹到,屋前围着竹篱笆,空地里种了菜苗,小乞丐在篱笆前喊道:“阿悦阿悦,我给你带好吃的了,快出来!”
过了好一会,屋子里才传来响动,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女孩举着油灯出来了,她杵着一根细竹棍,摸索着前来开门,“明哥哥,你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小乞丐阿明从腰间的小布包里翻出来一个荷叶包着的啃了一半的鸡腿,献宝一般捧到奚悦面前,“好东西,给你吃吧。”
从始至终,楚毓站在一旁不敢开口也不敢动弹,只是怔怔地盯着杵着竹棍的女孩,奚悦没有接鸡腿,反而是微笑着问道:“明哥哥,你是不是带了人来,是谁呀?”
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眼中一点光彩也无,看不见眼前何人,她的眼睛早就瞎了。
“我……”楚毓张了张口,说不出话,阿明却将他往前一推,“是从王城来的哥哥,他帮我治好了阿婆的腿脚,我听说他要找你,就把他带过来了。”
阿明说完,将鸡腿塞到奚悦手里,然后像兔子一般跑远了。
门前只剩下兄妹二人,奚悦举着灯,疑惑地偏了偏头,仿佛在找楚毓的位置,“哥哥,你找谁,我们认识吗?”
楚毓的视线落在她苍白清瘦的脸上,盯着她无神的双眼,过了一会才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奚悦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还是微笑着回答道:“姐姐说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没钱医治,拖的时间太长,病好以后眼睛就看不见了。”
说完她又问:“哥哥,你认识我吗?”
白晃晃的月光照在楚毓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他面色苍白,神情凝重,指尖微微发着颤,压在喉间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十一年前楚毓离家时才六岁,二妹奚姚四岁,最小的妹妹奚悦才两岁,他并不确定奚悦知不知道他这个哥哥的存在。
“我认识你姐姐……奚姚她,她不在家吗?”
“你是姐姐的朋友?”奚悦又笑起来,侧过身迎他进屋,“姐姐好久没回来了,她在城里王员外家给小姐做绣活,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进到屋里,家徒四壁,环堵萧然,楚毓四下打量一圈,见屋子里空空荡荡,清贫得不能再清贫,许是家里许久不来客人,奚悦也怕寂寞,即便不认识楚毓是谁,依旧热情地招待他。
奚悦一边忙活着给他铺床,一边偏头问道:“哥哥从何处来?”
楚毓迟疑了一瞬,“我是从岐和神殿来的。”
“真的么?”奚悦忽然停住了动作,有些惊喜地回过身来,“我有一个大我四岁的哥哥,十几年前被人接去了岐和神殿,从此再无消息,不知他怎样了,小哥哥,你可认得他?”
楚毓张了张口,来不及说话,就听得门外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将门口的竹篱笆踹翻了,接着传来女子拔高的声音:“有人在吗?”
竟是余容公主跟了过来。
楚毓将不知所措的奚悦安置在屋里,自己出门去看,他推开门,见余容一脸嫌弃地站在门口泥泞地前,不肯往前再踏一步。楚毓一出来,余容便抖着鞭子趾高气昂道:“喂,神殿来的,你大半夜往人家小姑娘家里凑干什么,别是心怀不轨,想做什么坏事吧?”
屋里奚悦铺好了床,也摸索着出来看,她站在楚毓背后,小声问:“哥哥,是你的朋友吗?”
楚毓冷着脸道:“不认识,路过的疯子。”
余容一听气炸了,大步跨过倒下的竹篱笆,三两步走到门口来,她扫了一眼楚毓,又打量了一下奚悦,一眼就看出她眼睛不好,于是道:“喂,小瞎子,本公主从太乙王城来,今夜乏了,想在你屋里借宿一宿,待我回了王城必定重重赏你。今晚顺便帮你看着这个小登徒子,谁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说完不顾两人的意见,抬腿就要往屋里去,楚毓不动声色,掌心一动荡开一股劲气,逼得余容后退两步。
“公主,请您自重。”
余容抖开长鞭,楚毓的双月剑出了鞘,眼看二人就要打起来了,奚悦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一把抓住楚毓的胳膊,“哥哥,没事的,来者是客,让这位公……让她住一晚也无妨。”
“你看,主人家都发话了。”余容得意一挑眉,侧身往屋里去,路过奚悦身边时,顺手捏了捏她的脸,“小瞎子,本公主不会亏待你的。”
楚毓拔剑就要砍她,余容见势不对立马溜进屋里去了。
*
当晚三人和平共处,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天刚亮奚悦就醒了,醒来时楚毓已经不在屋里,她摸索到桌边,发现桌上摆着热粥和野菜团子,有人一早就给她备好了早饭。
奚悦捧着粥碗出了一会神,半晌才端起来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让她怔愣了一下,她低头喃喃道:“好奇怪,和姐姐煮的粥味道一模一样……”
不多时余容公主也从屋里出来了,她伸了个懒腰,边往外走边抱怨道:“我的天呐,本公主这辈子没睡过这么硬的床,硌死我了。”
奚悦却冲她笑,“你醒了,过来吃饭吧,还热着呢。”
余容挪到桌边,嫌弃地扫了一眼清得像水一样的菜粥和黑乎乎的野菜团子,一点食欲也没有,偏偏奚悦看不见她嫌弃的表情,热情地给她盛了粥,招呼她坐下吃饭。
“行吧,看在你这个小瞎子这么懂事的份上。”余容嘀咕着,坐到桌边,端过奚悦手里的粥喝了一口,下一刻她双眼睁圆,喉头一紧,‘哇’的一下全部吐了出来。
“这什么东西!”余容秀眉拧成结,将手里的碗重重搁回桌上,“太难吃了吧,你就拿这个招待客人?”
奚悦捧着碗慢慢喝粥,思索了一会,又慢腾腾挪去了厨房,很宝贝似的将昨晚小乞丐阿明送给她的鸡腿端了出来,递到余容面前,“这个给你吃吧。”
在奚悦眼里,这啃了一半的鸡腿已经是很珍贵的食物了,她昨晚放了一宿都没舍得吃,哪知余容公主根本看不上这东西,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别人啃过的东西你还拿给我吃,你这放了多久了……都馊了吧。”
余容说着就要抢过她手里的鸡腿,打算扔出去喂狗,奚悦却赶忙夺回来,护在怀里,“不行的,你不吃算了,留给哥哥吃。”
“嘁。”余容叹口气狠狠翻了个白眼,“没见过世面的小瞎子,我在王城里的时候一顿饭要吃三只鸡四只鸽子半只小羊羔,吃剩下的都分给下面的宫人,我宫里的泔水都比你这桌上的饭好吃。”
余容公主口无遮拦惯了,哪怕人在屋檐下嘴上也没个收敛,专拣难听的话说。好在奚悦是个豁达温和的姑娘,她丝毫不生气,反而面上露出向往的神色,“真的吗,王城里真的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还没有见过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尝一尝,我爹娘走得早,是姐姐把我拉扯大的,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只有在冬至的时候姐姐会给我买一碗羊杂汤,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面对如此天真质朴的奚悦,余容一颗石头般坚硬的心也终于裂开一条缝,她难得生出一丝愧疚之情,嘴上还是不大乐意道:“你这小瞎子连清鹤县都没出过,果真见识短浅,放心吧,我余容也不是小气记仇的人,等过两个月后我回了王城,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自然有好吃的好玩的给你送来。”
“当真?”奚悦并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只是歪着头笑笑道,“我不要好吃的,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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