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春楼大堂灯笼下,辉阳腰挎长刀侍立在顾洲身后,挥退前来献殷勤的妈妈,又时不时向门口探头,心中犯嘀咕:“王妃怎么还不到。”
顾洲端起茶盏,见是俨茶便搁下,辉阳忙招呼人换上清茶。
半个时辰前,沈明月忽然改变注意,让顾洲再卖一次色相。
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给顾洲送东西这事,芳萍却是再三再四都做得出来,可见已然失去耐心,所以她今夜必会交出账本。
守株待兔多日,决计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要将美男计贯彻到底。
而她也对媚春楼好奇,必要来看看,让海棠为她梳妆更衣。
一盏茶喝完,沈明月才姗姗而来,手持牡丹团扇,身着鱼纹抹胸、锦鲤衣裙,簪花盘头,明艳动人。
她轻点脚尖在顾洲身前晃过,裙摆飘动似芙蓉盛开,俯身将团扇虚虚点在顾洲鼻尖,声音香甜软糯:“这位公子在等谁?”
这样的沈明月,顾洲还是第一次见,不拘一格,活泼动人,他配合她继续演下去,伸出乌木扇挑着美人的下颌,只见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面薄腰纤,袅袅婷婷,顺势将这抹风景揽进怀中,勾唇道:“在等月中嫦娥。”
他握住沈明月拿着团扇的手感受温度,不算凉,像是才脱了大氅。
“嫦娥可来不了人间,我是玉兔精。”沈明月手腕稍用力,将团扇覆在顾洲面上,遮住含情带火的眸色。
非礼勿视,辉阳识趣地后退两步背过身去。
顾洲收紧手臂,使沈明月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带着她的手腕抬起团扇,磨着牙说道:“玉兔精,真想现在就吃掉你!”
“有人等着被你吃呢!”沈明月眼睛示意楼上,“差不多了,走吧……海棠已去芳萍房中等着,危险时会救你。”
她将危险二字咬得极重。
顾洲玩笑道:“是不放心,监视我吧。”
“随你怎么想。”沈明月推他一把没推开。
芳萍已在走廊尽头等待,见绍王怀中有人,先是一愣,随即换上笑容迎过来。
“人已到齐,就等殿下。”说完屈身为礼,只低头不弯背,“芳萍见过殿下。”
声音很稳,自然不做作,举手投足间端庄大方,完全不像风尘中人。
没见到芳萍本尊之前,沈明月以为会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可真人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她想到许多美好的词语来形容芳萍,知性、优雅、贤淑、温婉,那一身大家闺秀的气质,非大户人家悉心教导难成,且长久浸染在风月地,还能保持下来,实属难得。
芳萍淡妆素衣,宛如芙蓉出水,与之相较,沈明月这身招蜂引蝶的打扮,简直庸俗至极,她顿感形秽,将团扇挡在胸前。
“殿下久不来媚春楼,原来是有了新人。”芳萍掩口倩笑,没有半分嫉妒或责备的意思。
沈明月也笑,只是笑得不自然,从背后扯顾洲的袖子,将他的手从她身上拽来,上前半步:“常听殿下夸赞姐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姐姐才情与美貌并存,真真是世间罕有的佳人,怪不得殿下思念得紧呢。”
说罢看向顾洲,莞尔一笑。
顾洲握着扇子的手有些发潮。
“我就不打扰殿下与姐姐的好事了,告辞。”
沈明月转身给顾洲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信步离去,听身后门轴转动,心随着阖门声“咯噔”一下。
此时酒席正酣,走廊间只有端酒送菜的跑堂,沈明月两条小臂搭在栏杆上,合掌搓动扇柄,俯视楼下角落里等待的侍从小厮们。
主子们都在楼上快活,低下人不敢饮酒,无聊了便几人凑在一起嗑瓜子摸叶子牌,辉阳与他们不同,抱臂靠着廊柱休息。
辉阳也姓徐,年岁与徐铭差不多,性子闷,不大爱说话,是斥候出身,感官灵敏,胆大心细。
此刻身处嘈杂还是感觉到被审视,抬眼环顾,锐利的目光正对上王妃的眼睛,他局促地抬手行礼,往暗处挪挪。
沈明月很是满意,是个不错的苗子,好好教导能成材,唉,不知徐铭在平州过得怎样,外调将军不比军中提拔上来的,威信要自己立,而这正是为将之道中最难的一项。
“沈明月?”
沙哑的男声打断了沈明月的胡思乱想,男子上前仔细打量,“果然是你!怎么是你?”
这人兴奋过后无限惋惜,“你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沈明月抬眼见一手持毛竹扇的微胖男子,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
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她迟疑道:“你是?”
“我是朱文啊!朱文,还记得不?”朱文使劲清清嗓子,试图恢复本音。
“朱文?你是朱文?”沈明月不敢相信,待对方使劲点头确认后,她语气变得不屑,“怎么胖成猪头?嗓音也变了,被人毒哑了?”
“咳咳……受了些风寒。”朱文又问:“你怎么回事?怎么混到这种地步?”
沈明月记恨他,不打算说实话,要让他愧疚,装作无奈道,“还不是拜你们所赐,走投无路。”
“安庆的事,我被陈长生利用,”朱文急于解释,可越急嗓子越哑,“那些纸张是他从我这偷的……咳……之后我还去找过殿下为你求情……咳咳……殿下查清楚案子后到处找你……”
“呵!”沈明月冷笑一声打断他,语气中满是嘲讽,“这会儿会说话了?庆功宴上装哑巴装得真像……你能进京来,又是抱了谁的大腿?”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殿下惜才,给我安排个小职。”
“顾洲?”沈明月暗自佩服朱文的钻营,也没想到是顾洲带他进京,恨声道:“他还真是慧眼识珠!”
“那当然!”朱文沉浸在自己的满意中,未听出是反话,挺挺后背,肚子凸出来,“你注意点,别再直呼殿下名讳,殿下已封王,现在就在后面宴席上,你们……要不要见见? ”
“有什么可见的?冤家路窄!”
对这个人,沈明月多说一个字都觉着累,头也不回地离开。
朱文自讨没趣,转身回了宴席。
被朱文搅得心情更加烦躁,沈明月打算回马车上,走得太急,不小心在转弯处撞到人。
“诶呦,我的脚!”男子长袍宽松,头发半束半散,见沈明月独自一人,不再管脚痛不痛,堆笑道:“妹妹脸色不好,遇到薄情郎了?”
沈明月不理会,侧过身想走。
不料男子抓住她的手腕,“别着急走呀,妹妹瞧着眼生,新来的?一道去后面玩玩?”
“放开!”沈明月用扇子打他的手,不料被抓得更紧。
“阿容!”另一个身着华服的高个儿男不知从何处冒出,“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哟,还有个美人儿!”
“正是呢,妹妹落了单,正好和咱们一道玩玩。”叫阿容的男子满脸媚态看向高个儿男。
沈明月隐约猜到这二人的身份,小倌儿与嫖客,被纠缠她倒不慌,丢掉团扇握紧拳头蓄力。
高个儿男一脸色相,眼睛瞟向沈明月的胸口,“正好,咱们今儿就玩柳穿鱼【1】。”说完伸手要去捏沈明月的脸。
沈明月刚想出拳,高个儿男的手就被人掐住,一拉一推间“嘎巴”声响,男子手掌不自然地向后翻过去。
“诶呦!疼!谁敢打老子?老子是……”
待高个儿男回头看清来人,将后面的话硬咽下去,叩首时话音发颤:“晋……晋王……小人叩见晋王殿下。”
熟人还真多!沈明月默默叹口气。
晋王依旧一身白衣,手中白象牙扇轻摇,一副不染世尘的仙人气概,简单利落地说道:“滚!”。
二男子得到特赦,连连谢恩后就要滚开。
“等等!”晋王合上扇子,指着阿容道:“你碰她了?”
阿容闻言,脸色变得瞬间惨白,身体抖如筛糠,头使劲儿往地板上磕,“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晋王没听见一般,举起扇子向下一划,身后的侍从立即上前将人拖走。
高个儿男惊到不能动弹,直愣愣地看着阿容被拖走,张大嘴说不出话。
沈明月掩着口鼻,对晋王说道:“他罪不至死。”
“你还真是仁慈,放心,我不杀人。”晋王捡起沈明月的扇子,“扇子已脏,不要也罢。”
说完随意丢掉,做个请的动作,将沈明月带到僻静处落座,拦下过路跑堂手中的酒菜,倒了杯酒给沈明月:“长嫂可知,穿成这样在这里很危险。”
沈明月端起杯闻闻,味道香甜,像是果酒,正想喝但被晋王抬扇制止。
“长兄没告诉你,花楼的酒不能随便喝?”晋王说完拆下扇子上的银饰,对酒菜一一试毒,等银饰没有变化才说道:“喝吧。”
“今日又要谢你。”沈明月举杯敬他。
“客气。”晋王亦端起酒杯。
沈明月品着齿颊间梅子的甜香,不经意地问道:“柳穿鱼是什么意思?”
晋王放杯子的手不稳,“叮当”一声杯子倒在桌上,噎在喉咙的酒差点滑入气道,他看说话之人一脸懵懂,也不好解释,只说道:“都是些浑话,非礼勿听!”
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沈明月多少有些尴尬,说句“酒不错”遮掩,自斟自饮起来。
晋王恢复神色转移话题:“自行宫一别,有些日子未见长嫂,我一直有个疑问,今日索性问问。”
“说。”沈明月拿起筷子夹片山药。
“传闻长嫂身体不健,婚后一直深居不出,但在行宫,看长嫂并非久病之态,坠入寒潭也无大碍,宫变那日,又见长嫂身手矫健、英勇无畏……”晋王看的目光从酒杯转到沈明月,“所以我实在疑惑,眼前的长嫂是不是真正的长嫂?”
沈明月紧盯着筷子上咬了一半的山药,脑中思绪纷飞,心跳有些加速,强撑着面上的镇定,用答非所问来拖延。
“菜过火了,盐也多了。”
放下筷子喝杯酒的空隙,她已想好对策,从容道:“晋王是怀疑,我非柳家嫡女,是柳家安排的替嫁?替嫁可是欺君大罪,柳……我父亲有几个脑袋,敢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不是,我的意思是……”
秦王想辩驳,沈明月没给他机会,“我虽鲜少露面,但画像早已呈到御前与后宫,要指认我,轮不到你来。”
沈明月放下筷子,“你也看到了,后宫女眷对我敌意不小,我得隐藏自己,这人呐,要是轻易就让人看穿,多没意思。”
柳家与天子,这两点理由让人不能反驳,秦王夹一筷子菜蔬嚼碎咽下,说道:“的确火大了……对了,你怎么独自在这里?还穿成这样?长兄呢?”
这一点不好解释,沈明月决心使出看家本领,浑水摸鱼。
“不穿成这样怎么混进来?你那哥哥是什么德行你最清楚不过,你猜他现在在哪里……”她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声音里透着压抑,“我婚前称病,不过是拖延婚期!”
说罢再饮一杯酒,以手扶额,掩盖因撒谎而闪躲的眼神,果酒后劲大,她的头真的有些发沉。
晋王不信,为她倒酒继续试探,“既然长兄对你无情,行宫那夜,你为何还要拼死破开大门,助他进来。”
“不进来咱们都得死……”酒劲来得很快,沈明月醉意淡淡。
晋王不再追问,端起酒杯说道:“这杯敬长嫂的大义。”
“什么大义不大义的,说得我很高尚似的。”沈明月单手拎起酒杯碰上去,仰头饮尽,随手将杯子一丢。
“来,吃些东西。”晋王夹菜给沈明月,好像真的在同情她,“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兄长?”
沈明月抬眸,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是你喝多了?还是我听错了?这世间还有比他更……高,地位更高的的人吗?”
她脑子乱,差点将“好”字说出口,好在及时改正过来。
“比如我……”晋王眼神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见沈明月神思不稳,伸手去握她的手,但被到来的侍从打断。
侍从单膝跪地,将托盘举过头顶,托盘里的用黑布盖着一样东西。
晋王神色不悦,看侍从一眼,用扇子挑开黑布边缘,血淋淋的断手赫然出现在眼前。
虽然只有一瞥,但沈明月知道,那是阿容的手,她胃里翻腾,捂嘴想吐,没想到晋王如此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与那副皮囊极不相配。
晋王挥扇屏退侍从,反问沈明月:“怕了?杀人的时候都没怕。”
沈明月头晕想喝水,可桌上没有,酒是万不能再碰,她只能舔舔发干的嘴唇,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刀架颈侧,还有功夫害怕?”
她说完又在心里默念几遍,看其中是不是有疏漏,慢慢觉得身子热起来,她想是因为酒气发散,于是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可毫无作用,身体越发滚烫起来。
好渴,好想喝水!
沈明月咽了口口水,却犹如咽下一团幽火,灼热的温度烫在脏腑间,身上热出一层薄汗,伸手擦鬓角水渍,发觉掌心也是一片潮热。
周围人多起来,宴席散场,顾洲怎么还不来!
她撑着桌子起身,头重脚轻步履不稳,但还记得告辞,只是言语含糊不清。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晋王起身扶住将要跌倒的沈明月。
沈明月口干舌燥到不能说话,也不知用了多大力道,挣脱开晋王的手。
正晕头目眩之际,熟悉的面庞越来越近,她用尽全力上前,几乎是扑到顾洲怀里,喉咙间挤出极轻的两个字:“回家。”
顾洲感觉接住一团火,见到桌上的酒,眼神变得冰冷,深深看晋王一眼,什么也没说抱起沈明月离开。
裴济原本跟在顾洲身后,将遇见沈明月的事告知,还以为会立件大功,不想二人早就勾搭在了一起。
他哀叹两声,不敢责怪绍王,只能埋怨沈明月:“沈明月啊沈明月,你怎么不说实话,整得我两头不是人。”
晋王神色倏变,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沈明月啊!”裴济一脸茫然,但知道不该说的不说,没有透露沈明月的过往。
“沈长史?沈明月!”晋王似在询问又似在回答。
裴济讶然,“正是,怎么殿下也知道她?”
晋王未语,背在身后的手捏碎骨扇。
她就是沈长史,他一直寻找的沈长史,果然藏得够深!
【1】柳穿鱼:解释略。(就不解释了,懂得都懂。[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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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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