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声,眼前人呼吸的一张一弛都显得格外突兀。
沉默得太久,久到李宴方心里起毛,她确实不愿意初归洛都的萧凭陵扯入其中。
既是不希望鄂国公府内那些腌臜事叫萧凭陵知道,又是因他木秀于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越来越摸不透萧凭陵的脾气了。
难道男人都那么变化无常吗?陆韫之尊严受损,也算能猜测推断,敬而远之,那么他是因为什么?
萧偃若是知晓李宴方在将他与陆韫之比较,只怕心中仅有的委屈都要彻底变为滔天怒火,他本来只是觉着,他一腔真情地要与她同生共死,而她竟然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她不知道两人注定要捆绑在一处。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离开你,”他狠狠地哼一声,“献捷当日夜里,太后于麟德殿设宴,宴上我已将易名之事呈告,太后并未动怒,那时鄂国公陆朴亦在场,早已知你我二人关系,现在才说要撇清,太晚了。”
比她高半个头的萧偃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欺身过来,咬牙切齿在她耳边低语。
“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之中一人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我与阿姊必然一道赴黄泉,尸骨被丢弃在乱葬岗中,夜里一齐等着被野狗刨!”
生不能同衾,死得以同穴,倒也算善终。
李宴方耳边盘绕着温热的气息,但也回荡着森冷的言辞,让她一颗心止不住的轻颤。
那要如何?叫他杀了陆朴以绝后患么?
若是问李宴方有没有私心,当然有,她巴不得陆朴死,这一趟刺杀就算不是陆朴亲自指示,也定然是鄂国公府所为,只有陆朴和徐熙都死了她的旧账才不会有人去翻阅。
但北境战事未绝,朝野内若是出了大案必然掀起风波,他要是因此被牵扯进来,坦荡无量的前途只怕要生岔蒙尘。
李宴方长叹,最近的事情来得太急太密太纷乱,若是他早一些回来,或者他不改名行事,她便能另作布局。
可人算不如天算,鄂国公府的人才不会多给她几日弄清楚,那陆仁巴不得早些欺到她头上来了……
她既悔且恨:“你当初为何更名?此事本该转圜余地,陆韫之不死,也不至于陷入不死不休的地步。”
李宴方细长黛眉纠结成乱麻,秋水瞳中波澜兴起、仇怨百转的样子被居高临下的萧偃尽数收入眼底。
他本因为李宴方不信任他的真心、质疑他的能力而愠怒,如今见她大大方方在眼前提及陆韫之的死,便知她不欲再瞒他此事,心海中澎湃的怒潮渐渐退却,抿死成一线的唇角也恢复了笑煞春风般的风流意态。
他轻声,一点似有若无的缱绻缠绵之意藏于其间:“‘偃’是范国公赐字,那时我只是军中小卒,无由拒绝,久而久之军中便以此为名,传回来的自然也是萧偃二字。我以为阿姊会从战术上认出我的,这些法子我们很早以前就讨论过,批亢捣虚之法。”
萧偃其名自收复应州、莫州之战后威扬,在这场战役中他使用批亢捣虚的战术,即为扼住敌方要害,避实而击虚。
他率三千人马避开驰援莫州的北戎援军,以高强的机动性转扑相邻应州,从而使援军出援应州,他在应州山地之中将两万北戎人马伏击,北戎援军受大挫,进而使围困的莫州范国公一举拿下莫州,他乘胜追击拿下应州,待莫州援军至,两州互为倚靠,进而攻下青州、云州。
李宴方听完,五味杂陈,淡然且无奈道:“有一则轶事,宋朝嘉祐二年科举欧阳修担任主考官,见《刑赏忠厚之至论》鞭辟入里,字字珠玑,本以为第一,但念及其可能为学生曾巩所作,为避嫌求公,便定为第二,谁知放榜之后才知为苏轼所作。”
她一抬眼,对上萧偃似懂非懂的眼神,略带怨怼不忿。
“我可不敢像欧阳修一样,瞧见个出色的人物就以为是自己的阿弟,欧阳修名垂千古,而我有什么?到时候弄出笑话来,岂不是成了全洛都的笑柄?你若寄一两封家书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为何不寄家书?怨恨我么?”
萧偃凝望她,回想起三载的远去,他清楚记得自己怀着一股怎样深重愤恨北上,那几乎成为他对抗刀枪利刃的护身软甲,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风风光光地活着回去,让她后悔。
可是洛都变化的战局比他预想的更为残忍无情,她被卷入其中,待到他凯旋封侯之时,一切设想都无法践行。
是他后悔了,他应该早些告诉她,如此,陆家也不敢再将她视为好难捏的软柿子,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后悔了。”他沉冷的嗓音中有明显的涩意,不通达,凝稠,微苦。
“罢了,都过去了。”
李宴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那一双幽深、冰冷,饱含莫名情绪的双眼,她想,他就是怨恨她的。
她并非沉湎过去之人,眼下鄂国公府已经留不得她了,虽然短期之内不见得会再起风浪,但长久之计总要考虑,唯今之计只有杀掉陆朴徐熙才能彻底杜绝后患,可堂堂鄂国公与其夫人,那么容易露出破绽?
况且,她还不能为私仇把萧凭陵彻底拉进去,如何把握尺度也是需要头疼的问题。
她与萧偃各自思量,都觉得眼下并非坦诚的时机,互不透露,而萧偃是想如何进一步获得李宴方的信任,斟酌道。
“那杀手提及的四和春楼,我瞧着有蹊跷,先前我追击潜入洛都的北戎贼寇,三番几次都失去音信,一想到这洛都内还有我不曾知晓的暗处,便怀疑起来。”
“北戎破天荒地要和谈,想必不安好心,你多留意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宴方想起不久后会有北戎王子前来洛都,便知这洛都的天怕是要风云骤起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萧偃右手中变出一物,被他托在掌中。
“什么时候受的伤了?”
李宴方似是不曾看见他手中的半块玉珏,只将横亘掌心的绷带看在眼里。
萧偃突然做贼心虚,这样的小伤,他几乎已经忘了,但阿姊应当还不知晓陆仁已死的事情,他决计不能在这时和盘托出,垂眸道。
“练拳的时候不小心的。这半块玉珏是动用亲卫的信物,我把它交给阿姊了,接下来,我要遵循太后的旨意扩充飞捷军,只怕会忙得脚不沾地,阿姊有了它,大可防备鄂国公府。”
“那是你的人马,我不能堂而皇之地拿来,更何况它在我手中,你怎么办?”
萧偃本想一步试探阿姊对他的接受和信任程度,但她拒绝也是他意料之中,继续说服她:“放心,他们认我的脸。阿姊,我求你了,你拿了去吧,我只是担心陆朴那老贼下绊子。”
李宴方无奈摇头,也是诧异,这样一个在沙场上独当一面的人竟然还能这般胡闹:“未必是陆朴,将来或许是旁人了,我遇袭的事情必须压下。”
萧偃幽深的黑眸一沉,瞬间懂得李宴方的意思,暗道阿姊的心思转得果然快,将来极有可能有人将舞阳侯与鄂国公府之间的矛盾挑起,而孀寡的李宴方就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替罪羊。
发生在陆家的事情真相如何无人在意,但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加之北戎王子将至,朝中多少人明里暗里要对此次议和下功夫,这股邪风只会愈演愈烈。
“那阿姊为何不接下,也好替我筹谋一二,免得我有疏漏,叫人捡了便宜。”萧偃穷追不舍。
李宴方结舌,她本该接下。
可是他越是热情,越是坦荡,越是不顾一切,她就越是担忧,越是拘谨,越是退避三舍。
这种疯狂蔓生于胸腔中复杂的情绪如千万条藤丝缠绕着,叫她无法抽身而出,做出判断。
“来日再说吧。”搪塞,回避,她落荒而逃,快步走出小屋。
被甩在身后的萧偃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眼里有落魄,更藏有不甘。
*
李宴方枯坐于书房中,长桌上研好的墨早已干枯,她已然忘却自己要做什么,只剩下心烦意乱。
照清昨夜为保护她受到些惊吓,现在补眠休整去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无人瞧见。
申时,何梦华上山来见她,她才从屋内走出。
“宴方,来,看婆婆给你挑的绒花绢花。这是浅蓝的芍药,这是淡青的竹叶,这是紫玉瓣、白银芯的兰花……”
自上次相见那一番话后,何婆婆依旧把李宴方当作金桂巷中的那个小女孩,她见不得李宴方整日披麻戴孝,失了神采。
何梦华放下绢花与其他李宴方交代购买的物什,看着李宴方挑出那一朵芍药,摸索着自己簪在鬓边,正衬锦缎的颜色,她忍不住夸道。
“宴方,你才二十四,有的是青春华年,来日的路可还长着呢。你见着凭陵了吗?昨日我还在你们老宅哪儿见过他,高大威武,可出息了,他一回来就把老屋收拾妥帖,还是和以前一样勤快啊……”
李宴方不知萧偃还回了老宅,只道:“他来看过我的。”
心底涌出歉意,何婆婆真心实意待她,将她当作自家的晚辈,可她这一次却是在利用她。李宴方最初说要绒花,只是为了瞒过萧偃,从而获得她真正需要的剪子药品等物。
李宴方过意不去,便有心提醒她远离纷争:“婆婆可知四和春楼?”
何梦华利索答道:“晓得呀,城西那个酒楼嘛,偶尔有西域的胡人前去兜售香料,我也替贵人去采购过,进进出出我熟得很。”
“胡人?”李宴方黛眉微拧,“何婆婆近来还是先莫前去,北戎在北境吃了败仗,现在来谈议和,只怕居心不良,加之四和春楼还有胡人在,小心他们勾结在一处。”
“也不要让别的婆婆姊妹们去了。”
“还请婆婆记住不可对外声张!”
何梦华真心关切她,其他的卖婆梳头娘子也曾替她打探过消息,她既然知晓,提醒她们一声也是应当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