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星河暗淡,明月藏行。
屋内漆黑一片,只留下家具物什那冰冷突兀的轮廓暗影,鬼气森森。
可萧偃却能清晰地看清李宴方脸上一丝一毫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横眉冷对,面容不悦。
大概是因为靠得极其近,两人的呼吸喷洒在对方脸上,那连绵不断的气息化作勾卷的烟云,将他胸口呼之欲出的念头彻底勾出。
他更近一步,吻住了李宴方紧抿成一线的丹唇。
干燥接触干燥,柔软印及柔软,他用微带笑意的唇一点一滴地去融化她死守关隘的唇。
她要推开他,但他变本加厉。
唇亡齿亦寒,攻陷初阵的防御,长驱直入,横扫千军。
连天战火喷啸着在心中压抑许久愤怒不甘与烙印在每一寸骨骼里的思念爱恋,喷涌而出的情绪再度化为燃烧的燃料,火势愈演愈烈。
灼烧了许久,终有尽时。
她颤抖的睫毛,如鸦羽遭寒露,在冰凉刺骨的眼泪中扑扇着,挣扎着。
那一双秋水横波的瞳,直勾勾地盯着他,昭彰的厌恶与疯涨的痛恨在其中泛滥成灾,猩红的眼周充着血,血色淹没黑如曜石的眼珠,澄明秋水在一瞬间化作汪洋血海,浪不平,仇难消。
萧偃抵住她的额头,如蝤蛴般优雅颈项被他掐住,开弓横枪的手,斩将夺旗的手,充满力量也沾满鲜血的手,死死地掐住她。
她无法喘气,面色因而变得惨白,瞳孔中充着血,被他擒拿住,按在地狱开门的边缘。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总要拒绝我?”
她寒若冰霜的脸矜傲的扬着,血瞳里的憎恶痛恨是无声、无字的控诉与诅咒。
这一眼,比酆都阎罗手中的判笔更无情,更不可避不可逃。
他沦陷于倾尽毕生都无法逃脱的绝望与悔恨。
他先一步坠落于地狱业火中,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无求超脱。
萧偃正在品尝业火炙烤的折磨滋味,但醒来的时候,只有旧屋内深夜的冷意在攻击他的皮肤。
这癫狂的梦境来得莫名其妙,却尤为真实,像极某种先兆和预演。
他一定是疯癫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八个字浮上心头,拧成一股,变成鞭笞他孝义廉耻的绳鞭,狠狠抽下,抽的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萧偃起身,推开房门,旧宅的院落如今已空空如也,在黑暗中,他不需要规避任何障碍就能走到主屋,主屋被隔断为三间,处于最正中的是正厅,两侧则是书房与爹娘的寝居。
他迈步走向空荡荡的寝居,他对娘亲的最后印象停留在这里。
那个大雪纷飞的白昼再一次闯入他的记忆中,病气缠身的阿娘在阿姊出门后,虚弱地拉住他的手,抱歉说道:“凭陵,是我和你爹对不知你,把你接来,却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不是的,阿娘,没有你们,我就没有家,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夜太静,捉摸不到半点当年遗留的响动留音,他直面床头跪下,愧疚难当,心如刀割。
梦境叫他汗颜,叫他自卑自厌以及自弃。
如果阿娘知道他对阿姊产生了这等卑劣下作的心思,她会如何看他?
阿爹呢?抄起家里的扫帚将他扫地出门么?再狠狠地骂他一句:白眼狼,不孝子?
十几年视如己出的养育之恩换作一句“引狼入室”,悔不当初。
那时候,他就没有家了。
他该如何解释感情变质的前因后果,他又该向谁祈求这一份几乎得不到的原谅?
最激烈的变化是在他得知阿姊订婚消息的那一日。
阿娘去后,阿姊代笔书画挣银两,而他则是去邻居铁匠铺子家替人做工。
他知道阿姊为博名声去参加了洛都文人的一场诗画盛会,却不知道一场盛会成为阿姊婚事的伏笔,直到数月后,鄂国公府的订婚之礼被抬至院落中。
他的阿姊要嫁人了。
她会组建自己的新家庭,有她的丈夫,未来还有她的儿孙,尽管她的儿孙会叫他一声“舅舅”“舅爷”,但他不会与她们生活在一起,他不是她最亲近的家人。
他无法目睹有人与阿姊的关系,比她与自己的更密切。
他不能接受他的家只剩他一个人。
不行,这绝对不行!
早有什么在日月流转中长入他的筋络,深入他的骨髓,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旦被剥离下来,只会让他血流如柱,生不如死。
少年的萧凭陵第一次明白奔腾在血管内、咆哮在胸膛里的作祟力量叫占有欲,这让他感到无比可耻与羞愧。
他就是离不开她,他承认了!
于是他豁出廉耻问她,她义正言辞地拒绝。
有一股自卑从心里悄然发出,比躲藏在泥土里的野草籽更隐蔽,也更充满生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注1)
那时,他总觉得阿姊看上陆韫之,是因为陆韫之出身高贵,才华横溢。
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建功立业,她的眼里便也能装下他。
阔别三载,他归来时已是战功彪炳,荣誉满身,可她又拒绝了他。
怎么会呢?
阿姊,你为什么就是不要我?
你甚至连信物都不愿意接下,我哪里不够好?
你总要告诉我。
得不到答案的他在梦里变得癫狂失控。
萧偃仰头长叹,这一夜终究无法安眠,这一生又该何去何从?
*
洛都城郊,雒水悠悠,山林葱葱,如长幅画卷的青山绿水之间缀落着官宦富豪们的别业,以供修养游憩之用。
园中亭台楼阁嵌落于山石错落之间,苍古幽邃;芳馨草木蔓生于水畔石台,妙趣横生。
自园外引进的活水于亭下潺潺作响,池中枯荷已失夏日风姿,只余听雨残意。
在充满中原园林幽趣的画面中,有一人的周身气质却与其格格不入。
他闲坐于亭近水一侧的美人靠上,虽为坐靠,尤显得其姿体雄异,他神情俊爽,五官深邃,眉目间自有一股锐利之气,虽梳起中原样式的冠发,身着中原男子的袍衫,但出身异域而自有的神秘感难以掩饰。
有一人于他身后的游廊中缓步而来,正是陆朴。
脚步很轻,却足以令他回首:“听闻贵朝新册封的舞阳侯竟是国公儿媳之义弟,这层关系旁人可求都求不来,国公是否后悔答应了本王的合作?”
大半个月前,北戎王子那木拓扮作西域的胡商混迹于商队之中,来到洛都,只不过他迟迟未进城,而是成为了鄂国公陆朴的座上之宾。
一头北方草原上年轻的狼,一只洛都城里的老狐狸,狭路相逢,一堆眼,便知对方想要什么。
正如此刻,那木拓虽是问陆朴是否有后悔之意,实则是在质疑,陆朴与萧偃有这层关系在,他如何继续保持信任与陆朴合作。
“老夫正为此头疼,”陆朴走近,负手于停中,极目远眺,“不久前我儿亡故,而后发妻发病,已叫我痛苦难言,而在近日我搜集我儿旧物,发觉有异,兴许我儿病逝乃儿媳李氏所为,莫瞧李氏花容玉貌,却心如蛇蝎,歹毒狠辣。”
言之凿凿,似有铁证,然而这些都是他的猜测。
家中异常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还一个两个都避开了他的耳目,绝非巧合可以解释,这本就令他不快,为了在那木拓面前与萧偃撇清关系,他不介意给李宴方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国公的意思是李氏谋杀亲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木拓显然不相信这个说法。
陆朴当然不能说因为儿子陆韫之不能人道,不配为人夫,故而引起李氏的厌恶以除之而后快,可若是李氏为此除去陆韫之,徐熙为何会帮她遮掩?
他正欲审问徐熙,徐熙却突发疯病,大夫称其乃丧子之痛所致,想要恢复十分困难。
他只能语焉不详地道:“我儿死后,李氏自请前往上清观祈福,那时正巧萧偃回京,次日萧偃便不顾老朽的面子将公府的护卫全部换成自己人,这其中定有古怪。”
那木拓虽然才二十二岁,比起陆朴这只老狐狸来还差些火候,但自小生长在王庭,头上还有长兄叔父压着,他不得不长起心眼,学会算计,对方的弦外之意不难猜出。
陆朴这一番话暗指两人勾结杀害陆韫之一事,听起来倒像是街头巷尾暗传的奸夫□□合谋杀夫的小道消息。
他心底嗤笑,看来晟朝的鄂国公竟然与嚼舌根的老夫一样。不过此事若是真的,这毒蛇倒是比中原的娇花更特别。
那木拓正声道:“国公的意思,是萧偃暴露了软肋,可依此设计?”
陆朴老眼微眯:“王子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
“人中龙凤不敢当,本王不过是带着礼物来同晟国交好的一个生意人罢了。”
“王子所求,实也不难。”
陆朴早与他谈妥条件,那木拓先前曾言,十四州之地有黄河泛滥,北戎乃马上英豪,不善治水,故而十四州可完璧归赵,但北戎亦不做亏损生意,归还十四州的条件便是每年献上岁币锦缎茶叶等财物。
北戎人连年南下劫掠为的就是大批物资,提出这等要求也在陆朴意料之中。
而交易最难达成的地方,是那木拓必取的一物——萧偃首级。
北戎要报四州被夺之仇,在北戎人眼里,他们能以地换财,但绝不能容忍南方的羊群里杀出一匹狼来,占了他们的土地,咬死他们的同胞。
那木拓为人爽朗,听见陆朴豪言,朗声笑语道:“公爷是以为萧偃很好杀?那么公爷所求将太后拉下王座,又是难是易?”
最初,那木拓询问陆朴为何与太后起了矛盾,陆朴坦言他效忠的是先帝高宗而非承天太后,近年来太后有独揽大权之势,他忧心晟朝易主,故有此意。
真真假假,无从判定,但那木拓要杀萧偃,要晟朝内部的政治动荡。
那木拓大气英俊的面庞上泛起笑意,无论哪一步先完成,于北戎而言,皆是大利。
此事虽危机重重,如涉火场,但火中炼有真金,他与陆朴这样的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岂能视而不见?
注1出自唐代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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