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麟德殿中,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注1)。明灯千重,异香如浪,琴瑟琵琶,奏升平礼乐;踏歌舞袖,庆人间同欢。
礼官内侍引导高陵乡君与舞阳侯入座。
殿内官员座次依官阶排序,坐西朝东,而命妇家眷座次依品阶,坐东朝西。
大晟开国后,沿用前朝宴乐礼制,席间男女不杂坐,女眷独设宴于偏殿,自高宗登基,与冯后二圣临朝共决国事,大宴礼制稍改,同殿而坐,帝王尊者面南,男客面东,女客面西,士族家宴遵循此道,友人集会、民间小宴可杂坐。
李宴方落座,萧偃在她斜上首,她睇眄之时,他也正在望她,中间虽相隔甚远,但两侧宾客仍然可以色授魂与,她哂道,太后主政后更改旧制,打破男外女内的格局,应该没想到会有人在此期间打小动作。
她掩袖饮啜一小口清茶,不去理会,转头与身边的贵人寒暄。她微微昂首,见旁座贵客姗姗来迟。
是李宴方有过几面之缘的上官柔仪。
十**岁的女子正带容光焕发、朝气俏丽之风采,上官柔仪头梳望仙髻,珠玉作缀;身披翠蓝衣,流云为纹,恍如瑶池弱水,风姿袅袅。
上官柔仪虽无命妇品级在身,但她祖父为宰相,深得太后重用,她在受邀之列,亦不见怪。
她对李宴方行过叉手礼:“见过高陵乡君。”
李宴方颔首回礼。
那厢上官柔仪已落座,兴致勃勃地招呼道:“这礼部的座次排得未免太妙,我身旁坐了位仙姿佚貌的乡君,乡君沉巍如山,我便是那伴流之水,巧极,妙哉!”
并非巧合,那日后,上官柔仪绞尽脑汁设法与李宴方结交,还专程到玉辉堂里询问李宴方定制什么样式的头面,进而推断出她的赴宴衣着,她不能撞其颜色,夺其神采,还要“无巧不成书”的借此与她闲谈搭话。
李宴方心思灵活,当然听得懂这是上官柔仪在以二人衣饰打趣称赞,她客气道:“千江碧水云中来,浩浩荡荡,自成一派。”
上官柔仪赞叹:“多谢乡君夸奖,乡君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夸我夸得那样好,祖父时常数落我脸皮厚,可现下乡君可要帮我瞧瞧,不知道这张厚脸皮红了没有?”
年轻女儿在说俏皮话之时,憨态可掬,明艳动人,李宴方含笑摇头。
开宴前,上官柔仪拉着她絮语,李宴方明白,舞阳侯义姊的身份可比鄂国公府世子夫人更能派上用场,恰好她也存着与宰相交好的心思,便将计就计,闲话家常。
未几,殿中内侍高唱,雅乐奏响,持五明扇的宫人鱼贯而入,太后携少帝入座,文武百官、命妇尊客、番邦使节均起身行大礼,高祝万岁。
太后坐定于王座,高声赐座,众人齐声谢恩,各自入座。
太后代少帝言:“除夕之后,正旦为始,此为辞旧迎新之佳辰。去岁政通人和,仓廪盈实,刑典严明,光复旧土,有赖众卿夙夜在公,愿众卿来日恪尽职守,毋怠毋荒,特赐御酒,君臣同乐。”
宫人奉酒,群臣饮尽。
太后放下金杯,朝座上的北戎王子那木拓看去:“王子躬亲议和,北境烽火暂息,此乃我朝与贵国难修之好,百姓难得之幸。贵国若以诚待之,以万众黎民为念,朕与皇帝必不相负。”
她举起金杯,遥遥致意。
身着北戎服饰的那木拓更显异域英姿,仪表非凡,他被太后点中,从容起身,举杯回敬。
“小王代父前来,深怀两国结交之诚心。然纸上条约,终不如两姓联姻,血脉相融,合为一家,贵国如降天女,得修秦晋之好,我朝愿以宝马黄金为聘,永止兵戈。”
他朗声长谈,声如苍穹鹰唳,亦如草原狼啸,声声随风,传至殿中各处。
李宴方最先听到座旁传来一声金杯轻叩的脆响,原是上官柔仪失态,金杯击桌,她臻首微垂,眼睫轻颤,目光锁定桌前,不再抬头。
那木拓王子的和亲请求若是得到太后应允,朝中必有女子要前往北戎,太后膝下只有一位不到十岁的公主,不会在和亲之列,那么可能被选中的便是宗室女与世家贵女,届时再册封为公主,照样红妆十里。
上官柔仪出身高贵,并非没有被选中的可能,她满心担忧,慌张不已。
李宴方如今被封乡君,算宗室女,自己也在候选名单中么?她的乡君封得那样轻易,难道是太后未雨绸缪?
她目光悄然一转,偷偷窥向殿中龙座,太后容色如常,似早料到那木拓会有和亲请求,她饶有兴味地打量那木拓,仿佛考量他的诚意够不够。
就这一瞬间的眼神窥探,李宴方定了心,太后绝不会在此刻答应那木拓,事情尚有转圜之地。
她收回探视的眼神,却察觉两道灼热目光袭来,一道来自那木拓,有欣赏,有一丁点儿爱慕,还有稍纵即逝的恶作剧将完成的戏弄。
她心道,和亲之举,难道只是因为那木拓要给那条獒犬报仇,所以要把她捆去苦寒之地?这未免太小题大做。
另一道来自萧偃,他眼中蓄着轻蔑与不屑,以及安抚,示意她不要慌张。
李宴方举杯抬袖假意轻啜御酒,回以萧偃一个“无碍”的眼神,而后将金杯轻放,上官柔仪循声望去,见她镇定自若,毫无波澜,有如置身事外,被李宴方稍稍感染,按下起伏心绪。
宴中诸人各怀心思,皆藏在这沉默不语与眼眉来回之间。
岿如泰山,安坐主位的太后悠悠开口:“两国议亲,兹事体大,今晚之宴乃家宴,不深谈国事,王子所求容后再议于朝臣。”
那木拓并无被婉拒的不悦,反而笑含春风,他早知这一请求不会被太后轻易准允,这是和谈磋商之中常见的你来我往,需要些时日。
今日太后没有严词拒绝便说明有洽谈余地。
转眼间他已是豪爽大度、开朗恣意的模样,对着太后行了一北戎礼节:“太后思虑周全,小王静候佳音。此番小王前来,恰逢贵国佳节,特奉上一曲北戎歌舞,欢庆佳节,以娱众宾。”
虽受拒意,但那木拓不仅没有怨言,还以歌舞明着表达入乡随俗、接受中原文化的善意,显得他求亲之心、求和之意格外的诚。
太后颔首:“素闻北地歌舞豪迈,如此,王子便让朕与众臣领略一番吧。”
殿中轻歌曼舞霎时间退入席后,丝竹管弦在同一瞬哑音,取而代之的是洪亮的呼号。
数声呼喝长短不一,声调跌宕,充满原始蒙昧的生机,把场中人引入辽阔无际的平原。
踢踏嗒嗒,二十名魁梧的北戎汉子踏步入场,他们齐整豪健的步伐模拟骏马奔腾,几步之间,他们在场中变换阵型,打开健壮的双臂,在空中摇摆拨动,张弛有力,状似青天上振翅翱翔的鹰隼。
柔中带刚,收放自如。
数十名舞者齐声大喝,离席的那木拓应着长调,踏着豪迈的步伐加入群舞。
待他入阵,呼和声转调为激情兴奋。
好似无垠夜幕下出现一丛熊熊燃烧的篝火,烈焰点燃热情,在那木拓的带领下,二十人围起篝火,跳出欢乐庆贺的步伐。
那木拓似在欢腾中醉了酒,他摆动修长健硕的身形,脚步虽显踉跄却暗含章法,转着利落轻盈的圈,如同无拘恣意的野马,两三步跃至李宴方面前,留下意气风发的朗笑和勾魂夺魄的眼波,转身又扬起马尾,踏走而去。
那木拓的几个踏步未曾远离群舞,就好似献舞中浑然天成的一部分。
静观其变的萧偃捏紧手中金杯,纯金质软,几乎变形,他本在眼观六路,以防北戎人暴起生变,没曾想却能大饱眼福了一只贼孔雀在胡乱开屏!
虽然花枝招展的贼孔雀那木拓背对着萧偃,但萧偃可瞧清楚了,那木拓的身姿极尽舒张,臂展豪迈,他回过身来时笑意未收,萧偃再打量他方才对着的阿姊,阿姊眸中秋波沉浮,便能猜到**分。
萧偃本以为那木拓亲身入场只是在向大晟君臣展示他的友好与善意,原来是处心积虑,一举两得,是他小瞧那木拓了!
金杯差点在萧偃掌中变为一团璀璨的废物,直到李宴方看过来,流露“莫要节外生枝”的提醒,他才一口饮尽杯中酒,将直冲脑门的醋意和怒意浇透淋湿,强自镇定。
转念一想,萧偃又患得患失起来。
阿姊会不会被他迷惑?
他长着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臭皮囊,还费尽心机在宫内扮演爽朗潇洒的风流王子,勾引招惹,但在东市时,残忍恶毒的真面目早已显露,可见此人虚伪至极,用心险恶。
阿姊不会忘了吧?
不会,应当不会,更别说大晟与北戎之间的纷争未停、血仇未销,阿姊绝不会答应。
就怕有主和派居心叵测,发现招摇的那木拓对阿姊有意,于是顺理成章给二人牵起红线,到时让阿姊下不来台,这才是真正节外生枝,给他与阿姊添堵。
萧偃目光悄然扫过宴上主宾,如虎如狼,巡视狩猎,挑选暴露异常和可疑的目标。
此时,场中北戎健舞已近尾声,将热烈的气氛再度推向**,结束时,太后抚掌笑赞,群臣喝彩雷鸣。
宴饮继续,酒过三巡,醉意微醺,严格的礼制形同虚设,娱乐游戏被太后允许,她还为胜者准备了彩头。
宫人翩然入内,人人都盯着即将揭晓的神秘赏赐。
注1出自唐代上官婉儿《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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