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光下,竹笛泛着幽幽绿光,像是深夜在山野间滚动的鬼火。
是师父的笛子。
谢柔徽劈手抢过,牢牢地握在手心,牙关紧咬,咯吱咯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竹笛入手冰凉,也许是夜太黑了,谢柔徽竟然感觉到了粘腻的滋味。
是血,师父的血。
谢柔徽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这支断为两半的竹笛,就像是在预示着一个悲凉的结局。尽管它此时此刻,完好无损,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残破不堪的样子。
但……谢柔徽轻抚笛身,摸到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凹凸不平。即便肉眼看不出来,然而,这道痕迹无可否认地存在,昭示它曾遭受的一切。
孙玉镜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谢柔徽如梦方醒,露出一个笑容。只是在惨然的月光下,这笑也显得分外惨然。
她低声问道:“我师父,会醒来吗?”她的语气轻柔,像是朦胧的月光,不知飘向何处。
元曜收回的手一顿,僵在了半空中。
“师父明日就会醒来。”孙玉镜说道,话语中有一种让人奇异的安心,
“你去看看师父,我和陛下有一些话,单独要说。”
谢柔徽满心不解,不明白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但既然是大师姐的吩咐,她还是点点头,右手持着笛子,转身走了。
“九叶玉霄花就在里面。”孙玉镜指着怀中的包裹,微笑地道。
说话的语气,仿佛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药材,根本不值一提。
元曜反问道:“孙道长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事?”
“陛下曾问过我,当年先帝下令建造的灯亭,究竟是为谁而建?”孙玉镜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包裹递将过去,“答案,也在这个包裹里。”
站在轿旁的内侍伸手想要接过,却被元曜制止。紧接着,轿帘的一角揭开,一张如玉的脸庞显露出来。
“都退下。”元曜吩咐道。
其时皓月在空,白云漫天,虽有鸟叫蝉鸣,此处却愈发寂静。
“陛下不打开看看?”孙玉镜突兀出声。
元曜循声看去,温润明亮的凤眸蒙着一层阴翳,目光茫然,看不清任何东西。孙玉镜早有猜测,见到此般情形,竟然升起一丝庆幸的念头,还好让师妹离开了。
但随即,她的心忍不住沉了下去,原先的笃定便多了一分惴惴不安:事已至此,元曜真的会舍得这株九叶玉霄花吗?
毕竟,失了这株九叶玉霄花,他恐怕要永与黑暗相伴了。
孙玉镜垂在袖中的双手渐渐收紧,脸上也显露出来一丝不安,但好在元曜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
他摸索着解开包裹,先是碰到了一个锦盒,想来里面放着的正是九叶玉霄花。
为了这株草药,生出了许多是非来,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如今近在咫尺,元曜却迟迟没有打开:这是她师父救命的药材,自己今日要回,岂不是令她三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
可失了这一株九叶玉霄花,便错过了双眼复明的最好时机。
他若是无情无义,自然少了今日的犹豫不决。然而,他再无情无义,畜生不如,也不能决不能辜负她。
若是谢柔徽此时生死不知,纵然是要他的命元曜也绝无二话,可偏偏不是。他元曜,出生高贵,普天之下无人能及,当真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令自己永生永世再没可能得见光明吗?
即便他舍下双眼,绝无复明之望,即便平定匈奴饮马瀚海的雄心,化作泡影,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纵然他一早做了决断,但此时此刻,手摸到装有九叶玉霄花的锦盒,还是难以言说,千难万难……
元曜思潮起伏,想到自己倘若反悔,今生今世都无颜面见她,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不由缓缓收回手。
他又向旁边摸索,摸到了一块木质的牌子,元曜先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供奉在灯亭里的木牌。
元曜看不见字,只能依靠右手去触摸,去感受,渐渐在心里描摹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是她的生辰……
元曜唇边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眉眼间的阴郁减轻了少许,但转瞬即逝。
另一个念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另一个木牌是谁的,刻着谁的生辰八字?
元曜伸手去摸另一个木牌上的字,心里却隐约有了答案:天狩元年六月初六。
这是元道月的生辰,生于道教的天贶日,是极好的兆头。
先帝与太后为视若掌上明珠的爱女修建一座灯亭,供奉一盏长明灯,将一个不过五岁的稚童,千里迢迢的从长安送到洛阳,为爱女祈福修行,也是常例。
可偏偏,被选中的是他的意中人。
她不过五岁,才失去母亲,满心惶惶,就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洛阳,在道观中清苦度日。
倘若她没有离开长安,他们年岁相近,又是表兄妹,必定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两心相许,何至于沦落在今日这般田地。
霎时之间,元曜心中千回百转,忽然想起十数年来,谢柔徽由姬飞衡亲手抚育长大,躬亲教诲,待她恩重如山。
说是师父,可谢柔徽自幼丧母,姬飞衡与母亲有什么区别。
九叶玉霄花,他究竟给还是不给?
下此决断,实在是千难万难。元曜垂眸,双手认真地摸过上面的刻字,无声地在心中念道:天狩五年十月十九。
天狩五年十月十九!
元曜的手一抖,再也拿不稳手中的木牌,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陛下拿好了。”孙玉镜弯腰拾起,交还到元曜的手中。
元曜脸上血色尽失,重新确认了好几遍,无论他怎么用手描摹木牌上的字,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天狩五年十月十九,清清楚楚,不容更改。
——那是他的生辰。
元曜的耳边猛然响起多年前,谢柔徽无心的一句话:“我之所以会被送到玉真观修行,就是因为我的命格与他相克。”
……
谢柔徽站在门外,双手捧着师父的竹笛,小心翼翼。
十几年前,她初至洛阳,又刚刚经受丧母之痛,夜夜睡不安稳,时常啼哭。
师父想了诸多法子,都不奏效。直到一次,师父在月光下乘兴吹了一首曲子,她竟然不再哭闹,沉沉睡了过去。
从此以后,师父夜夜吹笛,哄她入睡,直到她再也不会害怕。
师父对她的好,何止这点。
倘若有得选,她宁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是自己。
谢柔徽仰头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不知道大师姐怎么样了,元曜究竟会不会要回九叶玉霄花,谢柔徽紧握双拳,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但感激、愧疚、悲伤、后悔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谢柔徽看了一会,又垂首凝望着手中的竹笛,脸上浮现爱怜之色。
一时之间,竟然痴了。
良久,她双手持笛,放在唇边,学着师父的模样,开始吹奏。
凄清的月光下,笛声乍起。这是一曲招魂小调,时而婉转悲戚,如泣如诉,时而呜咽低语,似乎在与亡者倾诉。
师父,你的魂魄究竟在何方?
何时才能归来?
情至深处,谢柔徽闭上双眼,月光冰冷的映照下,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流下,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89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