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虎吞噬的人，会变成老虎仆役的鬼魂？”玉雅用手随意地拨弄着草坪上的草。
“妻母非母。”婉妗同样拨弄着草，她的手指捏住一根草，不知不觉就把那根草拔了下来，拿在手上摆弄着，“伥鬼被老虎吞噬之后，就全然忘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反倒心甘情愿地帮着老虎去引诱旁人，你母亲被困于不幸之中，却从未想过要挣扎反抗，反而把自己遭受的痛苦宣泄在你和你妹妹身上。”
“人们并没有自己所想象中的那么勇敢，那些不敢向施压者抗争的人，就会把矛头对准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仿佛这样就能转移自己的痛苦似的。”
“在长期的社会观念洗脑下，即便你父亲已经处于弱势，可你母亲仍然不敢反抗他，甚至还成了他的帮凶。”
“陷入泥沼之中的人，有的会拼尽全力将同样深陷泥沼之中的人托举上岸，可有的人却会想将其拉下，一同沉沦。”
“我知道我娘的做法不对，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做得还不够好，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让她如此痛苦呢？”玉雅倍感苦涩地笑了笑。
“她本应该是保护你们的人，却变成了伤害你们的利刃，她的懦弱和扭曲，不该由你们来背负。”婉妗摇头道。
玉雅靠在婉妗肩上仰起头，闭上了双眼。
“我也是花了好久才明白，我娘并不爱我。”玉雅嘴角勉强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冷风吹拂着玉雅的脸庞，明明眼泪没有流出来，可脸颊却感觉湿湿的，像是被那无形的悲伤浸湿了。
“不对，有一点不对。”玉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爹不是弱势方。”
“我那满院的亲戚，都是我爹的亲戚，从小到大，我就听我那些亲戚不停地跟我娘说，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也跟我说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玉雅忽然收力，拔出了好几根草，“他们说等我成婚之后就会好了，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
“可是……我娘不就是成婚了吗？”
“小姐，不知道我这么说您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类。”玉雅捏着草的手有些不安地揪着衣角，“我从小到大都不是很喜欢男子，更没有想和他们成婚的冲动，可能您听我讲了这么多，您会觉得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可不是，我就是没有那种……”
“**，想和他们在一起的**，没有想“那种事”的**。”
“为什么我就非得成婚呢？成婚之后，然后呢？生一堆小孩，然后呢？把小孩养大，然后呢？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玉雅松开了捏着的草，“如果说搭伙过日子才能过得好，那为什么就两个人？不应该越多越好吗？”
“难道是因为两人会做“那种事”吗？可是我对这个不感兴趣，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成婚了。”
玉雅望着无际的天空，因为回想而出神。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我要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幼年时，我甚至都没有房间，不是那种不能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房间，而是根本就没有房间。”
“我和我妹妹只能到处挤着睡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睡过。”
“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迟早都会嫁出去的女儿，没必要给我准备房间。”
“小姐您推门而进会向我说抱歉，可除您之外，从来没人因为推门而向我说过抱歉，从来都没有。”
“时候的我，几乎是没有什么**可言。”
玉雅的手又继续拔着草。
“在我记忆里，我爹就没怎么管过我。”玉雅低垂下头，“相比之下，我觉得王爷还算是个好父亲了。”
婉妗听玉雅这么说，觉得好笑地撑起了头。
“你真的认为镶洛王是一个好父亲吗？”婉妗挑了挑眉。
“呃……应该吧。”玉雅说，“他对您挺好的，您原先住的那个院子，一说有事就立刻帮您换了。”
“那个……”婉妗笑了笑，“那可不完全是因为我哦，是因为有人心里有鬼。”
“心里有鬼……”玉雅眼睛一转，“我听说……难不成您说的那件事情……”
“我只是听说的而已，没什么的。”婉妗摆了摆手，“仅仅是因为换间院子，你就觉得他是个好父亲了吗？镶洛王府的院子那么多，换间院子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如果不是有利益牵扯，镶洛王并不会过多在意我。”
这是实话。
自从眉殊去世后，他对原主婉妗总是爱搭不理的。
原主婉妗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下人们也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镶洛王不管她，下人们也就没怎么管了。
直到天师算出有镶洛王府的女儿命格好，镶洛王这才对原主婉妗的态度有所变化。
“在现在这位姨娘管理镶洛王府的前一个姨娘，她对我不是很好。”婉妗说，“镶洛王一直都知道的，但他没管，后来有天师算命那事，镶洛王这才开始正视我，剥夺了那位姨娘的管理权。”
“连他这个亲生父亲对我都不好了，那还指望那位姨娘对我有多好？”
“可是那是姨娘的问题，不是王爷的问题啊。”玉雅说。
“在掌权者所能掌控的范围内，底下的人每一次使用权力，都是掌权者默许的。”婉妗沉着声音，“那姨娘后面被发卖出去了，可从头到尾默许这一切的人却完好无损。”
甚至在有的回合里，和镶洛王已经撕破脸面的婉妗还能和镶洛王相安无事地吃饭。
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他一点事都没有。
“我好像也略过我父亲，因为他没怎么管过我，可他一点都不无辜，我为什么还会略过他呢？”玉雅喃喃自语，“如果想要卖了我们，其实我爹的话语权才是最大的，而且卖了我们的钱，最后是谁用的呢？”
玉雅把头枕在婉妗腿上，婉妗宽大的斗篷把两人包裹在一起。
“小姐，您说不成婚真的行吗？”玉雅抬起手，像是想要抓住天空中的什么东西似的抓了一下，“我小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渴望发生关系才成婚，可我并不渴望。”
“小时候的我不是很懂，知道一些事情，说的话很直白，不懂得隐晦地表达，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说出来。”
“那种时候，我迎来了大人‘不知羞耻’的眼光。”
“还有大人戏谑我，说我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尝过了就喜欢了。”
“可是看过发情的狗，我一想到这事就反胃。”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不理解的事情曲解。”婉妗摸了摸玉雅的头发。
“听说“那种事”会让人感觉到快乐，可是我听过那些发生过“那种事”的姐妹们说，她们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快乐，可她们不好意思说，因为说了就是不知检点的。”
“一谈到发生关系，就有人试图想要我闭嘴，可我觉得我说的已经很含蓄了，那些男人在大街小巷里谈‘性’怎么没人让他们闭嘴？”
“我就是不喜欢、不想要，我就是本能地很抵触。”
“小姐，您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玉雅，你一点也不奇怪。”婉妗用斗篷把她俩更好地拢住，“这个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你只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而已，那些试图让你闭嘴的人，才是真正的狭隘。”
婉妗的声音很轻柔，玉雅或许是说太多有些累了，闭着眼睛枕在婉妗腿上。
见玉雅困倦的模样，婉妗也便不再多说什么，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小姐，其实我还是不太甘心的。”玉雅缓缓睁开眼，“我总觉得自己并不比哥哥差，他能正经去上学，我却要带着妹妹们在亲戚家辗转，看人脸色，端茶递水地伺候着。”
“不瞒您说，我常常在想，若是能念书的是我，定会比他更有出息。”
“我是真的……真的想读书认字啊。”
“玉雅，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婉妗说，“你的处境，我也为你感到惋惜。”
我会把自由还给你们的。
“可我如今都这么大了，再没机会了……”玉雅垂下眼睫，“但我不想走娘的老路，真的不想……”
“我不愿随便配个小厮，更不想生孩子，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还要看人脸色伺候人……”
“可若是小姐您要我配人……”
婉妗捂住她的嘴，眉头紧蹙着摇头。
“我不会那样做的。”婉妗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若是将来我真做了这种事，你一定要反抗我。”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被系统控制，但只要我还有思想，就绝不会那样做。
“小姐……”玉雅的声音闷在掌心。
“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忠奴。”婉妗松开手，目光恳切，“我不喜欢戏曲里那些称颂忠奴的调调，明明是奴隶主在剥削奴隶，就算奴隶主偶尔对奴隶好些，本质上还是在进行剥削和压迫”
“若不是奴隶主要役使奴隶，又怎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坠入奴籍，任人驱使呢？”
“所以，若是我的要求不合理，若是我做了过分的事，你就反抗我，逃离我，哪怕……哪怕杀了我也行。”
“本来丫鬟婢女就被剥削者，反抗压迫是理所当然的，不能因为和旁的比好一些，就美化了剥削和压迫的事实。”
“所以别麻木，一定要清醒，好吗？”
“您怎么能跟我说这些？”玉雅笑着起身，“这对您太不利了。”
“是，我当然希望身边人都顺从我，可我不能……”婉妗看着玉雅的眼睛，字字清晰，“比起你的绝对服从，我更盼着你能做个有自己想法的人。”
“我不会做伤害您的事情，我绝对不会伤害您的。”玉雅怔愣一下又笑道，“只是，这些话太陌生了……我……我竟有些听不懂。”
“你听得懂的。”婉妗握住玉雅微凉的手，“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懂呢。”
玉雅抿着唇垂下头，忽然又笑了，眼角却滚下泪来。
“没想到，会跟我说这些话的，竟是小姐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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