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耿妩出现在方躬行的办公室里，他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眼镜反着明晃晃的太阳，显得沾上的油脂格外清晰。
见耿妩进来，方躬行伸个懒腰：“你怎么连身份证都没有，出去了怎么活？”
于是她又去派出所身份证，手续倒是简单，照个相的功夫再回来，方躬行的办公室人去楼空。
已经日上三杆，再不赶回去就来不及做午饭，耿妩挂念孩子们，寻到另外一位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便自行回学前班。
转眼四十多天过去，耿妩在第一时间拿到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的少女眼神迷茫，唇线紧抿，透露着一种紧张不安。
又过一两个月，方躬行像是消失一般，杳无音讯。
耿妩的户口本又被耿爸夹进家里的户口薄，依旧是皱巴巴的一张纸。
学前班前的大樟树挂上一个秋千，孩子们在晨曦中荡来荡去，在夕阳里追逐打闹。樟树的叶子一年四季长青茂密，像是余校长脸上一月比一月多的皱纹。
起初这个都不被大家看好的学前班，居然直挺挺地屹立了两年多，学生也眼见着增多起来，方躬行又安排了一位老师进来帮忙。
温厚言暑假的时候回来办理助学金，这是他第二年办这个，也是最后一年。
温爷爷也如耿妩所说再没出去打零工，一直在家里休养着。耿妩日日给老人家送饭，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堪比亲人。
温爷爷也时不时地给学前班送自己种的青菜。
“总不能白吃。”他每次都不好意思，送的菜又多又嫩。
这一年的年前，耿妩再去送饭，却没见温爷爷身影，耿妩猜想他怕是到哪个乡亲家里帮忙去了。谁知，接连一个月，每天她都扑了空。
不需要送饭，她又觉得闲下来，耿妩并不觉得是温爷爷出了事，因为并未办丧事。
皑皑白雪覆盖住羊肠小道时，耿妩去西山脚下移了两株梅花种在学前班的院子里。余校长很是喜欢，对着雪梅吟诗作赋半晌，又取出笔墨画上寥寥几笔。
耿妩这两年跟着余校长学教育学，学毛笔字，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画国画，也忍不住去凑热闹。
孩子们绕着他们的桌子好奇地东摸西碰，不一会儿将自己画成一只大花猫。
又一年平平淡淡地过去，耿妩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一个好姑娘。
铁牛的娘很庆幸自己早早将耿妩订下来，见谁都要提两句只等明年秋天耿妩满十八后和铁牛的婚事。
最近不需要铁牛娘的暗示和指导，铁牛每日围着耿妩打转，时不时地憨笑一声，直叫耿妩心里发毛，但偏生俩人又是同事，避无可避，她只好多看几本书，多上几趟厕所。
年关将近，学前班又放了寒假，耿妩带着自己的东西刚一进家门，耿家旺杀猪般的叫声传来，一声比一声凄惨。
耿妩急忙跑进堂屋，见耿家旺被耿爸按在桌子上使劲打，旁边还扔着一把菜刀。大姐、二姐都在一旁站着抹眼泪。
耿妩吓坏了，连忙跑进去先将菜刀拿开，问二姐怎么回事。
二姐还没来得及说，大姐嘴快，三言两语说明白。
耿家旺上初中后交了一群狐朋狗友，起先只是一起在村里偷鸡摸狗作威作福，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迷上打麻将，一晚输了两千多。他偷了耿爸的钱还上后又去玩，这回输了上万块。
耿爸起先没发现，后被人要债上门，床垫下的五千多块钱成了一把冷空气才知道这个事。眼下他气得要剁了耿家旺的手。
耿家旺十五六岁，人高马大，一把子蛮力气，耿爸一时也制服不了他。两个人撕扯半天没分出个高下。
恰好大姐和二姐今日回家帮忙打扫年前的卫生才撞见这一幕。
耿妩第一反应是居然又要过年了，第二反应是这么晚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做饭，第三反应才是拖出夹在中间哭泣的耿妈。
耿爸不怕殃及耿妈，耿家旺却是不敢下手伤耿妈。耿妈一离开，耿家旺立刻凭借身高的优势压制住耿爸。
但耿爸也是乡间田野出身，他瘦小灵活，一双手像是铁钳一般又硬又牢固，紧紧箍住耿家旺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简直易如反掌。
没一会儿，耿家旺便求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双方分出胜负而且耿爸也冷静下来，大姐、二姐加耿妩立刻上前分开俩人。
二姐抢先说：“爸，你就算打死家旺也不是个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该想想那一万块该怎么办。”
大姐也说：“就怕拖久一点人家不止打家旺还要闹到家里来。”
耿家旺不合时宜地倒吸两口气，耿妩这才看见他脸上，手上布满伤，都已经结痂，明显不是耿爸打的，应该是在耿爸之前就被人揍过一顿。
耿爸还在气头上，忍不住又踢耿家旺一脚：“狗崽子，耿妩的彩礼钱你也敢偷。”
耿家旺顺着耿爸的力道滚两圈缩在角落里，不敢再吭声，但白眼翻翻依旧不服气的样子。
耿妩想看看他有没有伤到骨头，但又碍于耿爸不敢上前，只能不动声色地挡在耿爸和耿家旺之间，隔绝耿爸的视线。
耿爸正在怒骂不止之际，门外传来大力拍门的声音。
大姐咋咋唬唬准备去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大力踢开，结实的木门“哐当”一声撞在大姐的面门上，只听她嗓子里发出“嗷”地一声，脸上瞬间流下两道鲜红的鼻血。
堂屋里闯进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首的正是隔壁的缺牙佬。
他穿着一件四处带厚毛的皮袄子，戴着一顶北方人样式的军绿色帽子，眯起来的细眼先是将耿妩从上看到下才望向耿爸：“老耿，你儿子欠我们一万五，本加利，利滚利，明儿个滚成一万六，后日滚到一万七，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又看了耿妩一眼：“不过你要是求我，我可以考虑去跟老大说说，将你每日的利息减一半。”
耿爸的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憋出一句：“耿家旺欠的债，你找老子干什么？”
缺牙佬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歪着缺了牙的嘴：“既然你要这么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身后另走出两个人，越过耿爸和耿妩，按住依旧蹲在地上的耿家旺，当着耿家人的面一顿狂揍。
没两分钟，耿家旺便由一开始的哇哇大叫变成气息奄奄，眼耳口鼻里的血汩汩往外冒。
耿爸也就僵立了两秒钟，反应过来立刻去拉人，大姐二姐也涌上去，唯独耿妩转身拎出刚刚自己收起来的那把菜刀。
她轻手轻脚地将菜刀放在耿爸能一眼望见触手可及的位置，果然被对方一把拿起。
耿爸握着菜刀重重的地砍在家里的凉水壶上，陶瓷的水壶“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耿爸喘着粗气：“都给老子滚出去，不然就叫人抬你们出去。”
缺牙佬轻蔑地笑，一只脚踩在耿家旺头上：“吓唬谁哩？”
看见自家儿子的脸被埋进泥土里，浸出血红的一片土，耿爸红了眼，手一扬，缺牙佬头顶的帽子应声落地，连带着几根飞扬的发丝。
缺牙佬直觉头顶一轻，脖子缩短半截。
耿爸扯着喉咙，脖子上青筋毕露：“来啊，来啊，看谁吓唬谁。”
缺牙佬将脚从耿家旺头上放下来，声音夹着一丝颤抖：“最低下个月你得把钱准备好，不然就不是我来，是我们老大来了。”
他转身捡起帽子，招呼着身后那两个人一起离开。
耿爸朝他的背影狠狠吐上一口浓痰，转头看见瑟缩在一旁的耿妈怒吼：“发什么呆，还不快去看看你儿子。”
耿家旺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气息奄奄。
耿妩和耿妈努力半晌把他弄到床上。
耿妈一直在抹眼泪，事情全是耿妩在做。农村人的观念里，能吃能拉能喘气，基本没大事。
虽说耿家旺身上都是伤，嘴里也都是血，但根据耿妩多年受伤的经验来看，并没有要去医院的程度。
耿家旺其实有一半是装的，耿妩碰到他破皮的伤口时，还能听到他小声的吸气。
耿妩好气又好笑，放轻柔动作，还帮他把被子掖紧。
可是耿家旺这次闯的祸不在耿爸能帮他兜底的范围内。
半个月不到，耿家的院子外面被人泼了红油漆，触目惊心的大字写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知道缘由的人还以为耿家真的有人背负命债。这个年自然也不好过。
大年初八天刚蒙蒙亮，外面便有人将门拍得震天响。
耿爸披着件外衣去开门，四五个彪形大汉鱼贯而入。
耿爸更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一把薅住脖子拉进堂屋。
对方人高马大，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拿下嘴里还燃着的烟往耿爸的手背上捻，痛得耿爸一声嚎叫。
耿妩一个机灵迅速穿好外套，从窗户爬了出去。
她抹黑到灶房里拿了几个杂粮饼，来到耿家旺窗户下。
耿家旺更精，正撅着屁股从窗户里爬出来呢！
耿妩赶紧将手上的杂粮饼递给他，示意他从灶房的后门遛。俩人轻手轻脚，在家里像是做贼一样朝外跑。
跑出几百米，耿妩才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两百塞进耿家旺手里：“你最近可别回来了，有事情去学前班找我。”
耿家旺毫不客气接过钱，头也没回地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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