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妩再回灶房时，和正在灶房里砸东西的一个陌生人对上正脸。
正在对方愣怔时，缺牙佬带着讨好的笑凑过来解释：“这是耿家的三女儿，还没出嫁呢，出落得跟朵花一样。”
他的眼神又湿漉漉地将耿妩从上到下舔一遍。
恶心得耿妩昨夜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
待耿妩跟着缺牙佬回到堂屋时，耿爸还被人按在饭桌上。
耿家的饭桌用得太久，油腻又粗糙。耿爸的脸被摁得变形，朝上的那一面明显也是被按着摩擦过，沾着油脂和大片的红血丝，他手背被烫出的那个洞正对着耿妩，吓得耿妩移开视线。
压着耿爸的高大男子拍拍耿爸的脸：“一个月之后再没有钱，我就把你们全家绑了，做猪肉卖也能得个好价钱。”
男子又一抬眼看见耿妩，咧开满嘴黄牙：“你们不值钱，你女儿倒是可以值不少。”
这个年还没过完，耿家家里便遭了难的事迅速在村里传开。
耿家旺这一逃便不知逃到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耿爸急得嘴上长出燎泡。
反倒是大姐最近往家里跑得相当勤快，经常和耿爸关着门在房间里嘀咕着什么。
学前班已经开学，耿妩忙完家里忙学校，根本没空去打听。只是她不去找事情，事情却找上门。
又一个月过去，那群高大如土匪的男人们却没有再次登门拜访。耿妩从耿妈处得知原来是耿爸搞到钱把这三个月的利息还了，还了近四千块。
耿妩直觉不妙：“妈，爸从哪里来的钱？”
耿妈支支吾吾：“这不是……”她眼睛不敢直视耿妩。
话不用说完耿妩便明白怎么回事。
只是她以为家里是将她和铁牛的婚事提前，却没想到提得这么前。
又过了几天，耿爸冷着一张脸说学前班帮她请了几天假。
耿妩一听有些焦躁。
她大概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是什么事，她不想同铁牛结婚，更确切地说她不想在这个年纪同任何人结婚。
作为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中人，她读了太多的书，心中已经滋长出一股不适合这里的野心。
耿妩无处发泄。父亲和弟弟的暴力以及家庭里长久的压抑氛围让她发泄不出来。
第二日，耿爸起了个大早，他难得地让耿妩煮了白米饭，一家三口各自吃完满满一碗。
耿妩以为会有什么仪式等着她，却意外地等来一脸风尘仆仆的大姐。
大姐将她打量一番，去她放衣服的木箱里翻找衣服。
耿妩的衣服少得可怜，此刻塞在里面的是穿了好几年的旧棉袄，甚至还是她自己拿家里淘汰的棉被做的。
这两年她长高不少，这件棉袄衣袖短得快到胳膊肘。
大姐翻来覆去只找到破旧的棉袄和两件夏天的短衣裤，皱着眉跟耿妈说：“拿件新点厚实点的衣服给她穿上，外头风大冷得很。”
耿妈磨磨蹭蹭拿出自己一件枣红色的袄子裹在耿妩身上，还给她一条半新的旧棉裤，眼神欲说还休。
耿爸将脸撇到一边，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大姐推推耿妩：“走吧，赶集去，带你买两身好看的，丑死了。”
耿妩扯扯嘴角，她轻轻握了一下耿妈粗粝的手，又飞快松开。
全家人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等着她的是什么事情，却偏偏在扯这样无聊又苍白的谎言。
耿妩一言不发地跟着大姐走出家门，两手空空，头也不回。
没想到大姐真的带着耿妩来到集市上，给她买了两身衣服，还添一双新棉鞋。耿妩抱着不穿白不穿的想法换上新的上衣，怀里还抱着耿妈的枣红色棉袄。
耿妩察觉有一个矮瘦的男人一直跟着她们，还时不时地找大姐搭一下话。又走一阵路，俩人穿过集市走出老远，耿妩察觉不是去铁牛家的路，她刚要问，大姐在前面停住脚步转过身对耿妩说：“你跟着老周走吧。他有些家底，你勤快点，日子肯定能过得不错。”
她边说边走，一眨眼走得老远，耿妩反应过来要跟上去，被身后一直跟着的老周一把拽住胳膊。
眼前的男人矮小黑瘦，耿妩能看见他头顶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头皮，几根珍贵的头发从四面八方而来聚集在头顶上，互相交错像一张遮羞布。
他咧嘴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耿妩是吧，我是周汉，你叫我老周就行，我今年二十八，大你十岁……。”
耿妩想说自己还没十八岁，但她盯着他的脸，那张沟壑纵横的黝黑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笑意，说他五十八岁耿妩都相信。
耿妩用力抽出自己的胳膊：“周汉，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周汉的力气大得惊人，双手像铁箍一样紧紧钳住耿妩，听到耿妩的话他原本笑着的脸沉下来，眼神骇人：“回家？老子花了三万礼金娶你，还想回去？你要脸吗？”
他翻脸的速度，还有神情同耿爸一摸一样，耿妩浑身不由自主颤抖一下，全身仿佛都开始疼，她双眼躲闪，原本挣扎的胳膊也放下来，做出准备抵挡暴力的姿势，整个人瑟缩成一团，不敢抵抗。
许多年以后，耿妩才知道她这大约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种心理疾病。
耿妩被老周强制性地带回家。
老周家里确实比耿妩家好很多，干净清爽，还有大电视机和冰箱。老周得意地指着院子外面的牛棚和猪栏：“你看，我前几天请人挪出去的，花了一千多呢。知道你爱干净，爱看书，我还收拾出一个大房间给你看书，在二楼。冰箱和电视也是新买的，”他翻出崭新的使用说明，“我字认不全，你读书多看看这些大家伙怎么用。”
兴许是成功将耿妩带回家，他情绪激动，唠唠叨叨说了不少。
老周十多岁死了双亲，他自己要强又勤快，什么活都干，什么活都干得又快又好，大家都很喜欢请他办事。一来二去他攒了家底，但是因为常年劳作他又黑瘦矮小，一直没姑娘看得上他。
耿妩的大姐前几日托了媒人过来跟他谈及此事，三万的彩礼，两千的媒人费用，不用办婚礼和酒席。
耿妩一时不知道是该夸大姐的办事效率还是感慨老周的运气。
耿妩一直不和老周说话，只坐在堂屋喝茶。老周将门窗用大锁锁紧，绑上红布绸子，喜气洋洋地去灶房收拾出一对猪蹄，一只红烧一只炖汤。
耿妩看着那拇指粗的锁链，闭了闭眼。在周汉忙着做午饭的间隙里耿妩将思路好好理了理，眼下跟周汉硬碰硬肯定是不行，只能先稳住对方，看看有什么可趁之机。
所以午饭上桌，耿妩也不客气，吃得满嘴流油，保存好体力也是重要的环节。
她吃下一碗饭特意与周汉拉近关系：“你每日都吃这么好？”
老周自是知道耿家的家境清寒，又有意在耿妩面前逞能：“只要你跟了老子，不说每顿，五天里面吃两天还是可以的。”
耿妩的脸色更显得平和，甚至透露出一丝愉悦：“我做肉做得不多，不会做。”
老周“哼哼”两声：“处理干净，放锅里，放水，有什么不会的。”半晌他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肯跟着老子？”
耿妩转过脸：“村里的姑娘在我这个年纪有人都生娃了，还吃不上肉。”
老周半信半疑，觑了她半晌，看耿妩吃下两大碗饭，自己找到书房看书他才去收拾桌子。
直到快天黑时，耿妩才起身在老周的屋前屋后转了转。她一下午都在想办法，书拿倒了也没察觉，幸好老周不认识几个大字，并未察觉。
老周看她起身出了房门，一双鹰眼便紧紧跟着她，寸步不离。
耿妩见他又戒备起来，莞尔一笑：“老周，你每月的收入和花销有记账没有？以后的钱是你管着还是我来管。”
姑娘的笑脸灿若星辰，晃得周汉头晕眼花。他眼里的戒备褪去大半，从自己的床铺底下翻出一沓零零碎碎的钱：“都给你管。”
耿妩作势开始数钱：“你不怕我都拿去贴娘家？”
老周犹豫半晌开口：“那也不能全贴了。”
耿妩数清楚钱的数额，又问：“这些钱，你几个月赚得回？”
老周搓着双手憨厚地笑：“存的钱全给你爸了，还剩几个买了电器、砌了外面的猪牛棚子，都在里了。”他又把拉几下那垛钱，“这里的得赚大半年，还得有人家里做事需要请帮工，就是有事做的情况下。”
耿妩点头，将钱又塞回床铺下面：“我在学前班也有三百一月，到时候放一起存着。”
老周喜上眉梢，盯着耿妩的手，可能是想过来牵她。
耿妩好似没注意到，站起身恰好错开他伸过来的手：“你去把茅房收拾一下，我刚刚看见那里有点脏。”
老周皱眉：“现在？”
耿妩反问老周：“你晚上睡觉前不洗澡？那你别睡床上。”
老周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想着晚上睡觉的事，嘴巴咧上耳根，急忙道：“洗，洗，肯定洗。这床褥子还是我今早特意换的新的呢。”
老周的茅房是旱厕，说得简单点就是粪坑上面架了两面排木头订成的板板，两个板板中间留一道缝隙，人蹲在缝隙中间方便。
洗澡自然也在这儿。
老周拉亮茅房的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出茅房哪里脏，但还是拿起扫帚扫了一遍。
耿妩紧跟着他身后进来，指着茅房的木板最深处：“那只老鼠死在那里多久了？都烂成骨头了！”
“是吗？”老周没看见，眯着眼睛往里凑：“没看见啊。”
耿妩注意到他两只脚都已经踏上里面那头的木板，嘴里一边继续说：“就那片白色的，刚刚一进来我就发现了。”另一边趁老周蹲下去仔细寻找老鼠骨头的时候，她将电灯轻轻拉下。
顿时整个茅房昏暗下来，耿妩拔高嗓门尖叫一声：“怎么突然停电了？”
老周也有一瞬的慌乱和茫然，但是很快镇定下来。
在这个小山村里电压不稳导致停电是常有的事，其实大家都已习以为常。老周也是被耿妩的喊声吓了一跳，而不是被停电吓的。
他站起来往回退，但是平常落脚的位置没了支撑，一脚踏空，跌进粪池里。
粪池有两米多深，他脚触不到地，但是长年累月储存的粪便很黏稠，他没有立即沉底，只扯着嗓子喊耿妩。
可是黑暗中哪里还有耿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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