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临鹤梦的帐。
缓神似的又走了一段。
行到了头，李崇明的背影入了目。
李崇明却未着官服，是一件圆领澜袍，宴集的姿态。
只腰间束一革带，那金玉带十三銙一直绕到铊尾，微微自持身份。
李崇明的背脊很挺。
未回头，但是叶九霄感觉他知道自己此时就在身后。
她拽了一把帘拢，这种帘子丝打得不密，拽在手上有一种砂质感。
刚想要撩开，坐上的人开口道：
“做这种事的人有很多，他们说我李崇明不懂风月，不近人情，并非‘空穴来风’，是因为我会下令将进帐的人赶出去，事做的多了，便没有要试的了……叶大当家想要试一试这种滋味吗？”
叶九霄探目过去，李崇明的护卫在纱帐之外。
显然上回院外一瞥，让这些护卫给叶九霄“留了几分薄面”，正观望着李崇明的动静，远远瞧着，不敢贸然上前。
叶九霄有一丝犹豫——
若李崇明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她滚出去。
她叶九霄或许也下不来台。
叶九霄有些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多喝两杯，半茫非茫之际，做这样的事，或最是得心应手。
“她们一般会如何做？”
“千篇一律。”
李崇明看了一眼杯中，就了一口：“不管我杯中有酒与否，都上来斟一杯，递于我身前。”
叶九霄心中一动，李崇明声音虽冷——
但言语中似乎暗藏着对于她做此举的遐想。
她向来果断，一念间便踏入帐内，帐布掀开，又于背后一合：
“敢问李相，是饮罢再命人将她们扔出去，还是未饮便将她们逐出帐外？”
李崇明颞颌微动，不再答她。
叶九霄坐于他身侧，将他手中杯接过。
杯中残酒过半。
叶九霄将杯口抵唇，缓缓喝了进去。
“可有新意？”
“不过如是……“
李崇明一双眼睛陡然一睁，“放肆！”
他这一声“放肆”虽压着，但是帐外护卫显然还在看他动静——
李崇明见他们趋身快步过来，似有些不甘地抬起手来，朝他们挥了一下。
他额上起了一阵汗，落于案上的一只手已握成拳。
他左手持着一串十八罗汉，凑近了看是荔枝木，依风化自然而雕，罗汉形色各异，皮壳老辣，与他的人有几分相似。
叶九霄的手从袍侧探了进来，隔着垮裤，将那物握在手里。
原本有人已注意到此处动静。
李相护卫一番前奔而又缓退——紧一阵，又缓一阵。
倒是又聚来了不少目光。
四下里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快看！李相帐里何人？”
“像是九霄楼的叶九霄……嘶……真是奇了！”
四方侧目，李崇明微垂头，却觉视线是从十方而来，李崇明本想推开她，众目之下，推推搡搡，更不成体统。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淌下来，包裹着的指竟已开始前后拂弄。
手持的十八罗汉被他压在案上，嘎嘎作响。
叶九霄左手去够那酒壶，酒壶是鸂鶒酒尊，圣上所赐古器，“精金古器，以比君子”，兽首在叶九霄指尖开合，那酒注入他杯中。
双手分行，一时缓了下来。
“李相觉得奴……这手法如何？啊，我是指倒酒……”
李崇明得以缓息，也不同她虚与，直截道：
“你弄完了没有？弄完了便把手拿出来。”
“哊，李相文人雅士，这个‘弄’字用得有些粗鄙，与平日里气象森严之李相，似乎有些背道而驰……”
“我此刻骂娘的心都有，还管什么风雅，什么气象，呃……”
叶九霄拇指在前端缓缓地打转。
李崇明已说不出话来，全副精力忍耐着，勉力端坐。
叶九霄弄了一阵，指尖微微一掐，一时喷薄而出，隔着垮布 ，指上微微有些湿意。
“说到风雅，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这一段……”
叶九霄将那杯移在身前，
“与张宴饮，必极欢尽醉。张尝为广陵从事，有酒妓，尝好致情，而终不果纳。至是二十年犹在席，目张悒然，如将涕下。李起更衣，张以指染酒……”
叶九霄念着，一边将指点落酒杯。
指尖一染，接着一饮而尽。
“你！”
他开口，吼间微带砂质感，一看便知勉力忍住了“骂娘”的心，叶九霄作叹息态：
“李相看着如此痛苦，可见我手生，若我说，这还是我头遭替人‘弄’……李相可愿信？”
“狼狈至此，信与不信有何分别？”
叶九霄另一手抬起，原本预备去点他那串十八罗汉，李崇明突然轻喝：
“别碰它！”
叶九霄咯咯一笑，指在那罗汉外头半寸，划了一个半圈，靠在他身侧，低头，似在读赏这形骨古野的持件。
那罗汉姿态各殊，胡貌梵相，每一个都雕得宛然如真：
“李相，看来您信因果，若说因果，您说会不会是您丢出去的姑娘太多了，又丢得太绝情，故而今日才会有此狼狈……”
叶九霄话里有锋芒，李崇明望向她。
外头坪间忽然动静大起。
“至尊！”
此起彼伏的声音。
陛下从车驾上下来，跨入明晃晃的一隅炎方，身上的明黄服色骤现金光，通体龙态，先帝常说至尊端庄安详，约莫是其一双眼睛所致。
多年不见了，脸微微有些浮，眼尾细纹是年岁划过的痕迹。
当年许多场景记不清了。
只局散后，明帝傍着高司勖二人从楼阁道走来。
朱漆的栏杆，二人见到她都微微一抬目。
高司勖的一眼是带着某种决定，明帝的一眼极温和，却让她记忆犹新——
眼睑开阖间泄出的光，带着黎明前独一份的清醒，微凉，永远藏匿着思绪。
眼中清光仍旧在，只是显然有些受不了暑热，风眩之症于烈日下头益发厉害，他的眼睛望着远处坪草，显得有些吃力，一只眼睛耷盏着，但兴致瞧着还不错。
见四下有意出帐行礼，明帝左右一展两条赤黄色的宽袖，接着微微往下一压。
本朝帝意肆兴，众人也不强勉，只在帐间齐声：
“恭迎至尊。”
明帝微微颌首，只依旧看着远间坪草。
像是被什么吸引。
叶九霄顺着圣上的目光，坪草间的舞姬比适才多些。
远远看过去，惊鹄髻似乎在眼前腾动，似是而非。
叶九霄心中一突，猛然向后一望。
见刘姑一直远远在后，向她招手。
刘姑似是一愕，犹豫了一下，便快步过来，进帐先朝着李崇明一礼，接着跪下身来。
叶九霄贴着她的耳边道：
“让眉舒今日不要露脸了，直接回九霄楼，长孙公子若阻拦，就同他说……”
她看了一眼李崇明，眉头微拢，但也顾不了这么许多：
“同他说上一回至尊带入宫的舞姬，说是送出了宫，但有几人‘不知所踪’了……”
刘姑：“明白了。”
李崇明冷哼一声。
“你怎么不担心担心自己？”
“至尊见过我。”
李崇明眼光打来，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漫声道：
“此时的叶大当家，竟有几分端庄态，与适才放荡不羁，风卷云舒之态，似乎有些背道而驰……瞧着倒有些不习惯……”
叶九霄抬眉，额间微皱：
“我此刻骂娘的心都有，还有什么余力管什么姿态，管什么不羁……”
李崇明低首一笑。
刘姑尚未去几步，就见至尊一只袖子缓缓抬起。
他遥指坪间：
“此女倒有些特别，寻常女子平日里有静气，起势方有动气，她却反之，走入坪中之时有动气，临舞起势却有静气，李三郎于此道最为精熟，倒不知他见于此，会有何品评？”
叶九霄背上起了一层汗。
但她临绝地从不坐以待毙。
她看了一眼至尊所带的内监，在身后看到荣金泰的身影。
她四指微提裙襦，身间一退——
“至尊只是如此一评，尚未有所吩咐，你此时去找荣金泰，未免突兀。”
李崇明淡淡道。
他说话时的神色显得端正而肃定，望着前头微微飘起的纱幔：
“你今日若不进来，我还能以帝王不能轻易狎妓入宫之由劝谏，但你今日这么一坐，我又以何立场来劝谏？”
说罢，转脸过来：
“叶大当家，不知你适才所说因果，是此意吗？”
叶九霄望着他，微微抿唇，耳畔一时嗡嗡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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