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啊!”
冯可儿依旧漾着笑,双臂一展。
“正想问问叶叶,老潘是为了什么事跳的井?”
她还是昔年的称呼,显得亲昵,人命在她嘴里却是无比轻滑。
阿潘和她叶九霄其实没什么交情,当年被她冯可儿弃了,走投无路,带着点讨好的心思来寻叶九霄。
叶九霄其实知道她是一株墙头草,但那个年岁,时兰与衫竹跟了冯可儿。
她心里不舒服,存了较劲的心思,便收了袁阿潘在九霄楼。
但她袁阿潘同冯可儿毕竟是一个屋内睡了两年——
最后就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叶九霄忽然想照着这张脸一巴掌甩上去,又记起自己立的戒,忍了一会儿。
她也知道,不管这世上什么样的巴掌。
都打不掉冯可儿脸上的笑。
这是她经那后母调教出来的“硬伎”,足以傍身京师。
李崇明那句“骂娘的心都有”,那句“因果”在脑仁中徘徊了一会。
叶九霄感到有些恍惚。
“大当家的!”
身后传来眉舒的声音——
是她那辆马车行了过来。
丽娟和眉舒抬了马车帘,两张活跃的脸在看到冯可儿的一刹那都凝冻住了。
“别姐!舒舒!”
是冯可儿先同她们招呼。
丽娟之所以当得了这楼的“二当家”,是她四尺四的身躯含着劲儿。
但冯可儿面前,她的劲儿也收了。
两人脸上的脂粉一时显得厚腻,堆在脸颊上,勉强应了一句:
“冯大当家。”
略寒暄了几句,冯可儿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叶九霄说要散散。
丽娟和眉舒两个人坐着她的马车,车铃摇摇晃晃,丽娟是因为不想再坐那牛车,托故来寻叶九霄,而眉舒是提前离了宴,长孙公子恨不得将她塞进马车里。
刘姑让她们二人都别嚷,马车远远地跟着。
叶九霄踏着青草地,一路走着。
“难得见大当家的这样。”
眉舒撩着车帘,看着叶九霄的背影道。
“她一定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眉舒笑了:
“她们说大当家的如今收敛了许多,从前是要‘杀人放火’的……”
丽娟轻笑:
“你知道大当家的从掖庭出来,留籍大理寺,就没接过客吗?”
“说是当年的仲大当家看重她。”
丽娟哼了一声:
“你大当家的当年没有接客,不是仲玲有多看重她,同仲玲处得好的,自始至终就一个人,便是她冯可儿,你大当家的当年就做了一桩事,便是在仲玲预备让她们接客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说她是不会接客的。”
“啊?”
丽娟手中团扇轻摇:
“大当家的骨性里仁慈,我们楼里唯有护卫,没有欺负姑娘的打手,当年仲玲原本要领人动强,叶九霄半夜摸到仲玲屋里面,让仲玲看着她这张脸,说如果她要强就,她叶九霄就专杀她一人,她相信只要够执着,她叶九霄虽是女流,只要留有一口气在,要杀她一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啊?”
眉舒一张脸僵在那里。
“你啊什么?”
“大……大当家这也……”
眉舒忽然一笑:
“这也太厉害了!我可要得学学,长孙那个混蛋要是欺负我,我便效此法!”
丽娟本说得严肃,听眉舒这么说,团扇拍了她一下:
“行行好吧,也就是她叶九霄有这个气势,换了你、我,要对别人说这个话,别人会理吗?到时候弄巧成拙,原本下月接客,立马给你排到明日。”
眉舒噗嗤一声笑起来,扑倒在丽娟的怀里。
“起来,起来,没讲完呢。”
“叶九霄知道白养一个人也不是长久之计,知道青楼立身花销是大桩,于是想办法,那时西域的香料铺子还没开得满长安都是,西域的香料有些味道太过,京中贵人不喜,西路来的贩子也只好低价贱卖,叶九霄就做了一桩事,把那些卖价最低的香料全收了回来,收到京中无一家铺子手里有货,接着让一两个姐妹用,因‘物以稀为贵’,味儿特别便有人问,她便坐地起价,有一味料最后给她翻了三十倍,赚来的钱给了仲玲,得了两年缓息。”
“那时有一个京中商贩,叶九霄后来将香料生意委于他手,现已成了气候……”
丽娟目中有些迷离:
“我与他有些交情。”
眉舒坐了起来。
看了看叶九霄。
刘姑随在她身后。
九霄楼初成。
她叶九霄初有立身之地,一日宴请陪侍,得了大赏。
真金白银,加之又有香料生意续补——
人就飘了。
酒过三巡。
当着大伙的面说,九霄楼里的姑娘,今后想睡什么男子就睡什么男子,想不见什么人,就不用伺候,总之,她叶九霄有的是经营。
衫竹却当着大伙的面驳她,说她这个话不当说,既然如此,就不用开楼馆营生,“大当家的应该让所有人知道,人当有立身之本。”下一句,同那日安竹劝她的是一样的,她们两个都有一个竹字,衫竹早年跟在她身边,安竹这两年风头正劲,卜卦之技人间难觅,与她亦师亦友。当日衫竹的话同安竹前两日的话也有些相似,说“大当家的应该相信,她手底下的姑娘出类拔萃,不说有撼山动岳,颠倒乾坤之能,只是立稳京师却是不难。”
叶九霄当日酒多了,其实心底知道——“想睡什么男子就睡什么男子”这句话确实放肆了。
但面子上下不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衫竹挨了一个巴掌眼眶便红了。
也因为这个巴掌果决地离开了她。
叶九霄至今记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
可结果恰恰衫竹是对的。
原本与她经营的蒋蝉鸣,因利而渐疏渐淡。
事情一桩接一桩,直到高司勖离京,她才渐渐明白——
高司勖如同一只穿了青铜甲的大鹏金鸟,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她的放肆是在这样的羽翼下护成的,她自己却有些后知后觉。
衫竹被她一巴掌打跑之后,叶九霄心中愧悔不已。
最后是跑到佛前立誓,绝不再动楼里姑娘一根指头。
若违此誓,请佛祖罚之。
发完之后,又生起一念,便是不因自己一时之喜怒好恶,而牵连身边的人。
步子踩着草地,夏日独有的干拔声响,显得爽利,鸟鸣傍耳,虫翅绕足。
叶九霄回头,见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刘姑。
又看着趴在马车上,远远望着自己的眉舒。
眉眼间一派天真。
阳光倾在身上。
今日虽险,却最终无祸。
她或许应该相信——
人若愿意改过,愿意收敛,相信寰宇终究能以最好的方式让自己无恐无惧。
她回过头去,对着刘姑道:
“快骂我!”
刘姑一笑,转头对着眉舒:
“大当家的让我们骂她呢!”
丽娟一把团扇挡开车帘:
“我来骂!”
“叶九霄你这么个大热天的发什么疯,你不热我们在马车里还嫌热呢,常言道,一白遮三丑,你叶九霄也就仗着肤白的光,得了两母三分地,赚了几两碎银,见了个冯可儿就如此造作,还做什么九霄楼的当家,干脆回家种地算了!”
“哈哈哈哈!”
叶九霄朗声大笑:
“真畅快!”
“刘姑,快回来,别理她!”
丽娟拿着团扇对着刘姑招了招手: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这个‘二当家’天天操碎了心,昨儿夜里还梦到李崇明不要你了,梦到李相绷了张脸从梯上走下来,我在后头追啊追,两条腿像有千钧之重,怎么跑也跑不动。醒来就纳闷了,你叶九霄的男人,我别丽娟追什么!还不是这个‘二当家’当的!你个死女人快给我晒死了,快回来!”
叶九霄提裙踅足。
朝刘姑示意了一下马车的方向。
一行走,一行侧首,笑说:
“李相说了,以后见我不在九霄楼,太子另安排了下处,我们李相还特意说了,请‘二当家’和眉舒伴侍。”
眉舒依旧磕在马车窗的底缘。
只微微侧一侧头,看向丽娟,笑了:
“李相还邀了我,是想看我跳舞么?”
接着又看向刘姑:
“对了,姑姑,今日你同长孙说了什么,他那么急吼吼地把我赶走?”
刘姑看了看叶九霄。
叶九霄便把事情说了,说得略淡,丽娟大体是明白的,一把团扇奉在身前,思量道:
“李相要让眉舒伴侍,应是为防至尊今后若再度提起,他好有所应对。”
眉舒的性子,万事不愁心的:
“真是多谢李相,还有大当家,对了,还有丽娟姐,还有蒋公,哎呦,谢不过来了呢!”
“到时候声色鼓乐一概先免,他李崇明向来有一些官声,我们行事便也静一些,‘只务其实’吧。以后此等游宴,我也不过来了,把‘显于众人’的心思收一收。眉舒也是,尽量绕开陛下,三千佳丽,陛下一时抛在脑后便也抛了,事后要是问起,荣金泰自会有法子搪塞过去,且这事儿唯有我们几人知道,这一关,便过去了。”
“是!”
“是!”
见叶九霄肃声,她们也答应道。
叶九霄忽然想到:
“对了,‘二当家’你的大白牛车怎么不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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