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大获成功，也让香厨堂一众人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送走最后一位学子，和大家一起清扫过食堂，林乐钧又去库房和地窖里盘点了一圈。
肉品前几日早在元日宴席上消耗尽了，还有几块风干的腊肉在窗口悬挂着。
新鲜菜剩下能吃的只有白菜，地窖里还有好几筐冬储萝卜。林乐钧四处翻找，好不容易才在地窖角落里发现了几包干豆角。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采买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
下定主意，林乐钧深吸一口气，走到曾阿福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
“……福师傅可还休息着？有些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说完这句，等了片刻，门内一片死寂。
林乐钧叹了口气，小心又道：“师傅，关于明日的膳食安排和采买……”
“滚！”
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咆哮猛地炸开，带着不知是什么器物砸向门板的闷响。
“少他娘的假惺惺来烦老子！爱怎么折腾随你！别来碍老子的眼！”
林乐钧的手僵在半空，只能将那句“请教”咽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闭门羹，他一早便预想到了。
来找曾阿福那刻起，林乐钧就未曾期待着要从这人口中得到什么可行的指示。
香厨堂从前正是由他管理着，才冒出一本接一本算不清的糊涂账。
只是如今，福师傅明面上还是香厨堂的管事，今后无论如何变革，总要先问一句，给他留足面子。
不怕他耍脾气，怕的是他不耍脾气。
林乐钧毫不在意地收回胳膊，回过身，对上剩下几人或惊恐或平淡的目光。
“……既然福师傅都这么说了，咱们几个便商议一下往后采买的事吧。”
说着，他将人都招呼去了后院石桌前。
东升的日光暖暖洒落，林乐钧率先坐下。
又拍了拍身边的石凳，语气轻松道：“都坐着说！厨堂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是清楚的。剩下的菜蔬不多了，午膳和晚膳可得好好琢磨，怎么用好现有的，给学子们填饱肚子。”
“怕什么？”魏远率先坐下开了口，“我瞧库房里的米面不是还多着吗？有粮吃就饿不死人。”
一旁的阿顺思索着也道：“要不就多蒸些馒头，再熬一锅白菜汤，做着快还顶饱。”
“哎呦，两位大哥，你们在香厨堂做工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些学子岂是容易伺候的？”
曹小明眉毛一皱，摇头道：“他们一个二个嘴巴可刁得很，白菜馒头没滋没味的，若是吃这个，怕又要挨骂了。”
魏远嘴角一撇，“那你说这饭该怎么做？”
曹小明低着头思索了一阵，忽然一拍桌子。
“乐钧，咱这不还有白菜叶吗？我记得我爹娘从前给码头苦力做饭，就是用白菜叶包着热饭，里面再拌点腌菜和油渣，也是好吃的。”
“菜包饭！”林乐钧一拍手，眼前一亮，“这个不错！”
魏远咧嘴，“你小子，主意倒是挺多！这些公子哥哪儿吃过这种东西！”
“我嘛，毕竟是比试选上来的，家中还开着食肆呢。山珍海味虽然不会做，但家常小菜我门儿清。今儿个中午便叫他们开开眼！”
曹小明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就是要一起讨论，才能集思广益嘛！”
林乐钧笑着道：“那晚膳便简单些，做几道凉菜，再醒发些软面，烙些大饼怎么样？”
话音落定，众人皆是一阵附和。
唯有陈一刀，自落座起便沉默地擦拭着刀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乐钧转头看向他：“陈师傅觉得如何？”
“今日吃什么都好说。”
陈一刀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淡淡开口道：“……眼瞧要断菜了，采买的事得尽快定下。”
“对，陈师傅说得不错！”
林乐钧附和一声，目光扫过众人，“这也是我今日叫大家过来的原因之二，往后厨堂采买该怎么弄，得早早分好工。有想法都提出来，咱们一起捋个章程。”
“这……我一个粗人，赶车扛东西行，账算不明白，买菜也怕被坑。”
魏远摊开双手，又捅了捅身边的阿顺，“哎，我记着你不就是管算账的吗？”
听到“算账”二字，阿顺讷讷地看着桌面。
犹豫了片刻，才看着林乐钧小声提议，“……小林，我从前管过一阵厨堂的账，市价大概也还记得……你若是信我，这活儿可以交给我。”
林乐钧眼睛一亮，立刻笑道：“阿顺哥为人，我自然是知道的！那往后你就继续接管账目，进多少，出多少，一笔笔记清楚。至于采买——”
他有些苦恼地点了点下巴，目光移向一旁早就坐立不安的曹小明。
“小明哥，你家是开食铺的，可清楚祁州菜市的门道？”
“这你就问对人了！”
终于被点了名，曹小明立刻挺直了腰板，满脸放光地开了口：“我家那曹氏酒家在祁州城东开了十几年了！虽然铺子不大，但东市那片，上到管事的吏员，下到鱼行肉铺菜贩子，我爹娘都有交情！”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顿，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林乐钧。
“乐钧，你若是不介意，采买这事便由我去谈说？”
看出曹小明担心自己因为从前心存芥蒂，林乐钧鼓励地拍了拍他肩头。
“小明哥做事心细，处事又活泛，我自然放心！”
“好！有乐钧这句话就够了！”
曹小明冲他感激一笑，一拍桌子站起身，“我定让那些贩户给咱们书院一个公道价！至少……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拿烂菜糊弄咱们！
眼见着其他二人身上都分了活，魏远挠了挠头，“那……那我呢？”
“魏大哥力气大，人也稳重，”林乐钧提议，“以后不如就由你驾着厨堂的马车来往运货？”
“成！包在我身上！”魏远笑着点点头，“保证稳稳当当拉回来，一颗菜都不少！”
眼见着采买的事渐渐明朗了。
林乐钧心头刚一松，就听灶房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极重的咳嗽。
紧接着，紧闭的卧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门帘掀起，曾阿福迈步而出。
他面色蜡黄，用那双阴鸷的三角眼斜斜一扫后院几人，四下声息霎时安静下来。
林乐钧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毛。
只能定平着脸色，垂眼做出一副温和的模样。
“福师傅，我们几个正要把采买的事定下来，您要不要听听看，有没有要改的？”
那头曾阿福闻言，咬紧了后槽牙，神情也变得愈发冷硬。
最终冷哼一声，没有理会这句请示，撩开门帘就进了灶房。
“好吧，”林乐钧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地道：“……既然福师傅不想听，那便算了，咱们接着说。”
他转头望向陈一刀，却见对方眉心微蹙，目光落在那道虚掩的卧房门上。
“陈师傅？”
听到这声轻唤，陈一刀才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
“如何？”
“你厨艺精妙，刀工也是一绝。以前厨堂规矩混乱，总叫你去做些择菜洗案的杂务，实在委屈……如今等新伙夫来了，杂务都交给他们去办。陈师傅便安心坐镇厨堂，专心料理菜肴，如何？”
听闻这番诚恳的提议，陈一刀收起布巾，将那柄被擦得光可鉴人的厨刀放在石桌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过了几息，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神情依旧深沉难辨。
“林师傅抬举了，陈某只会用刀，切配的活计吩咐便是。至于灶火……”陈一刀垂下目光，“……还是留给想掌勺的人吧。”
林乐钧愣了一下，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回应。
其余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面上也满是惊讶。
要知道，香厨堂从前是福师傅的一言堂，掌勺的活计从不轻易落到伙夫手中。
如今这等好机会送到嘴边，陈一刀却一点都不稀罕。
他明明身怀绝技，偏偏却甘心只做些切菜配料的杂务。这份心气，倒是与他那身好厨艺格外不相称。
莫非……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结？
“那就有劳陈师傅了。”
林乐钧压下心头的疑惑，顺着他的话应道：“日后切菜配菜，还得仰仗陈师傅这把刀。不过，若是哪日师傅转了心意，想要掌灶，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陈一刀没抬头，只将那柄刀重新用布巾包好。
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嗯”，算是应了。
如此一来，厨堂往后的分工就此敲定了。
再回到灶房里，由魏远择菜洗菜，阿顺淘米蒸饭，曹小明泡发豆角、打散鸡蛋，陈一刀负责将洗好的萝卜切丝，腊肉和咸菜切丁。
林乐钧则生起炉灶，先煸炒了咸菜丁，又下入豆角和腊肉一同翻炒。待到渐渐生香，他将锅暂时拿开。
灶前滚烫的热气迎面扑来，林乐钧用布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换上了另一口锅。再次烧油，倒入蛋液飞快搅散，直到滑炒得金黄蓬松。
准备齐全，阿顺那边的大锅饭也蒸好了，米香扑鼻。林乐钧将炒好的配菜与萝卜丝倒入木盆中，米饭也趁热一起填入。
他挽起袖子，舀了一大勺雪白的猪油，借着热气用饭勺快速拌匀。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渐渐充满了整个灶房。
午膳的钟声敲响。
香厨堂食堂外，依然是那张长条桌案。
一端是码放整齐的干净碗筷，中间是两大桶热气腾腾的拌饭，另一端则是堆成小山的翠绿白菜叶。
林乐钧手持长勺，朗声道：“今日午膳——菜包饭！学子们请依次排队，先取碗筷，再取拌饭，最后取菜叶！落座后，将菜饭放入叶中包裹即可食用！”
话音落下，席间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几位身着净白儒衫的学子立时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以手包饭的吃法颇有微词，认为有辱斯文。
但有了早膳的经验，又见那拌饭色泽油亮，菜叶青翠欲滴。随风四散的香气更是惹得肚腹作响，大部分学子到底还是抵不过好奇心，陆续排起队来。
回到座位包好饭包，一口咬下，赞叹声顿时此起彼伏。
菜叶的脆爽裹着拌饭的油润咸香，层层叠叠，咸鲜之中带着蔬菜本味，咬下去齿颊生津。自己动手，更添了一层别样的趣味。
听着食堂内的叫好声，就连最先摇头的几位也终究悄悄夹了菜叶，落座后低头学着旁人动手包饭。
听闻今早的新变革，从不轻易踏足香厨堂的吴尚博，也忍不住带着几位夫子前来察看。
见学子们整齐有序地排队取餐，落座后自己做饭包，吴尚博不禁抚须而笑。
“平日里这帮世家子弟骄矜惯了，总是坐而待食，这下倒也知道自己动手了！”
袁济康亦连连点头，笑道：“不错。这自包自食，既饱口腹，又能磨一磨学子的性子，一举两得。”
“诸位是没见，今早他们还叫嚣着‘自取膳’有辱斯文，说自己端碗吃饭是‘苦力行径’。”赵怀林冷哼一声，“若非谢书办硬拉我一同来香厨堂吃早膳，这群兔崽子怕是要闹翻天！”
一旁经史斋夫子任方平听闻皱眉，目光又投向前堂那道忙碌的身影，轻声叹道：“此子心思灵巧，倒真是个可用之才。山长何时这般慧眼，晓得林小厨如此堪用？”
吴尚博闻言，轻轻摇头道：“老夫事务冗杂，哪里顾得上这点琐事。有人特意引荐，谁料……竟荐了个妙人。”
袁济康感叹：“听闻许夫子这几日便习业归来，他总嚷嚷集贤堂小厨房饭菜难以下咽，如今却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不如——”
任方平目光扫过众夫子，“咱们也移步去尝尝那包饭的滋味，看看这林小厨手艺究竟有几分道行。”
说罢，几位夫子相视一笑，结伴往前堂而去。
午后暖阳透过廊檐，香厨堂内，正是一片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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