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尽亮。
临川坊小厮德生便拎着名册,领着五个新调来的伙夫,迎着山风快步往香厨堂赶。
进了院门,灶房里已是热气腾腾,案台上堆着揉好的面团。
左右几个灶上都坐着蒸锅,热浪裹着包子的香气腾空而起,满屋子水汽朦胧。
德生隔着水雾张望一阵,只瞧见几个伙夫正忙碌着。
“魏师傅,林师傅呢?”
“正在后院洗菜呢。”
魏远给炉膛添了把柴,擦了把额头汗珠,回头一看,“这几位莫不是新来的伙夫?”
德生点头道:“李学长昨日发了聘帖,今早便调了这几位过来。除了何师傅是临川坊的杂役,从前在祁州做过十年的酒楼伙夫。其余几位,都是学长精挑细选过,各自在祁州城里做过帮厨的师傅。”
其中一个身形高瘦的汉子咳了声,率先上前一步,向魏远抱拳道:“在下邵青山,见过厨司!”
魏远愣了愣,尴尬笑道:“……我不是厨司啊。”
几人一怔,正疑惑间,一道清亮的嗓音忽然穿透蒸汽从屋后传来。
“再蒸一刻,第一屉包子就差不多了!”
紧着帘子轻轻一动,灶房里雾气微晃。来人背过身子顶起门帘,晨光笼在他瘦削的两肩。
方转过身来,只见到一张白净又清秀的脸,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深靛色的粗布巾压着碎发,一双眼睛葡萄珠似的漆黑又澄亮,直叫人移不开目光。
衬着灶火的微光,这模样竟比他怀里那筐刚洗净的青萝卜还水灵。
林乐钧目光微转,与灶房里的陌生面孔视线相对,有些好奇地挑了一下眉。
魏远用手一指,对新来五人道:“瞧见没,这才是我们林厨司!”
除了在临川坊做工、对香厨堂之事早有耳闻的何宁,其余四人俱是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人。
心里各自腹诽着:这般细皮嫩肉的小子,瞧着一阵风就能给他吹倒,也能管得了这灶房?
德生却恭恭敬敬一拱手。
“山长下令,新人领来了往后全由林师傅看管。师傅瞧瞧这些人如何?可有什么要问他们的?”
五人连忙也拱手作礼,异口同声:“见过林厨司!”
“不必叫我林厨司,叫我林师傅就好。”
林乐钧把萝卜框轻轻放在案台上,回头继续道:“诸位师傅一夜赶来,都辛苦了!从今往后,咱们便是一处做事的。香厨堂规矩不多,只要做事认真勤快些就好了。”
说罢,他顿了顿,又抬眼看了几人一圈。
“你们先报个名吧,也好彼此熟识一下。”
五人听闻,也各自介绍起来。
站在最前的小个子中年人,便是临川坊的杂役何宁。为人勤勉,灶前的经验也老道。
其余四人,身形瘦高的名作邵青山。
此人原在五马镇石板街西开着一家客栈,但是后来生意没做下去赔了本,这才另谋生路,来书院做了伙夫。
站他旁边的名作崔四喜,蓄着络腮胡子,膀大腰圆,是祁州西昌码头福兴酒家的帮厨。擅长做酒席菜,小半年前还参加过书院的厨艺比试,只可惜没能入选,此番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矮壮黝黑的叫陆根生,原是聚香斋的学徒,后来食肆歇业了,就在祁州各店四处流转着做工。
末了一名清瘦青年,名作袁满仓,是李府家仆。
众人之中,数他经历传奇。
他原是广泰船行大掌柜刘老太爷家中首厨,去年因为一桩盐案,刘府上下都被抄家流放了。
袁满仓跟着船行的杂役一同落狱问审,年初才被放了出来。因审讯时正直,被李知府赏识留用,做了李府帮厨。
此番听闻李群玉正为伙夫的事情犯难,他自告奋勇来了书院。
听完这五人各报家门,曹小明砸了砸嘴,揪着包子皮,向旁边的阿顺压低了声音。
“哎——我瞧这几个人都挺像样的,咱们灶房这下可热闹了。就是不知,乐钧能不能压得住他们几个……”
阿顺低头舀了满满一勺菜馅,用面皮一裹。
轻淡回道:“咱们小林年纪虽然小,胆色却硬,做事也有章法。压得住火,自然也压得住人。”
“短短一日的时间,李公子便找了这些有本事的师傅出来,真是解了我们厨堂的燃眉之急!”
林乐钧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几位都是被灶火熏染出来的行家,往后这香厨堂,便要多仰仗诸位了。”
邵青山抢先一步笑道:“还请林师傅多指教才是。”
其余几人也跟着拘谨地抱了抱拳,齐声道:“林师傅放心,往后定当听令。”
“成!人已带到,就全交给林师傅差遣。山长那边还等着我去回话,就不耽误师傅们备置早膳了。”
说着,德生向林乐钧再一拱手,转身离开了香厨堂。
林乐钧看了眼留在原地的五人,并不多寒暄。
只吩咐道:“诸位,如今灶房人手紧缺,辰时就要开饭了。还请崔、陆二位师傅给和馅的陈一刀陈师傅打下手,邵师傅帮忙包包子,何师傅照看灶火,袁师傅跟我一齐备置菜汤。”
一句话,便将五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声音不大,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镇定。几人对视一眼,心里那点轻慢劲也散了个干净,忙应声而上。
远远天边,一抹淡金色从山后跃出,香厨堂一日将启。
—
忙活完早膳,林乐钧又敲定了午膳的素臊子汤面。
如今灶房新添了人,如何都能施展得开了。菜蔬告急,今日得紧着进城跟一次采买。
灶房里虽然缺了几样配菜,这个时代也没有酸汤要用的西红柿,好在泡菜水勉强能应付一下。
菜蔬切丁放油爆炒,鸡蛋打散煎成蛋饼后切丝,再取泡菜水熬制满满一锅飘香开胃的酸汤。
擀好面,切成韭菜叶宽细的面条。
下锅煮熟后,浇一勺素臊子,再浇一勺酸汤,放在冬日里吃那叫一个酸爽鲜香。
早膳时瞧着学子们有序取膳,香厨堂井井有条,几位新来的伙夫心里那点不服气不禁打消了大半。
而现在午膳菜单一出,再见林乐钧分派活计、安排得妥帖利落。
众人这才真心诚服了不少。尤其是邵青山,心里直暗道这小厨司年纪虽轻,倒是能挑起大梁的。
见灶房里灶火安稳了,林乐钧向阿顺交代了几句,吩咐他照看大局。
又唤上曹小明和魏远,三人套好马车一道出了香厨堂,就去祁州城里采买去了。
魏远车赶得倒是稳,哼着小曲儿握着缰绳。兀自坐在前头,只留给车里人一个宽阔可靠的背影。
一进腊月,天更冷了些。
山道上同样的萧瑟光景,还是那架旧马车,一模一样的采买路,林乐钧却觉得心里自在了不少。
毕竟上次去祁州,还是被杨文贵胁迫着学“门道”。一路上都担惊受怕的,祁州城究竟如何,林乐钧一概不知,只走马观花似的看过了。
这一回心境却完全不同,他好奇地打量着这比五马镇还要更胜一筹的繁华景象。
刚过城门,曹小明就一副东道主模样,指着街景和林乐钧介绍起祁州的风土人情来。
祁州城倚运河而建,鱼米之乡,烟火不绝,自古便是水陆商旅的必经要地。
行至万商街,晨市还未消散,曹小明斜斜坐在车边的草垛上,手里多了个刚买的油饼。
“……我们祁州就靠这条运河吃饭。水路生意哪儿最兴旺,一打听便知道。”
说着,曹小明咬了一口油饼酥脆的外皮,抬手一指东边。
“乐钧,你瞧见没?再往那边走五条街就到东集码头了,我家食肆就在那儿。我从小就在东市那头长大,连哪家养的鸭子爱咬人都门儿清。”
林乐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微侧过头,好奇道:“今早我听那崔四喜提说,他从前在西昌码头做工,而你家又在东集码头……祁州总共有多少个码头啊?”
曹小明嚼着饼,咧嘴笑着道:“你没怎么来过祁州,不知道也自然。这城里码头大大小小,最出名的拢共有四个。”
“四个?”
林乐钧有些吃惊地瞪了瞪眼。
——五马镇只有一个清水码头,已经热闹非凡了,祁州城更是不敢想象。
不过转念一想,小镇的繁盛全靠着若河,而这若河便是南北大运河的支流之一。
祁州城东城南是漕运主道,西南方向又汇入若干支流。全国上下,东西来往的官船、漕船、商队都要在这里停歇补给,一个码头自然是不够用的。
曹小明咽了口饼,扳着手指头,向林乐钧一一介绍起来。
“南水码头是最大的码头,官船漕船盐粮都往那靠。而东集码头则挨着渔港,全城的渔获河鲜都在码头旁边的东市。商船都停在西昌码头,而西昌也是最热闹的,全城最好的客栈茶馆,酒楼艺坊全挤在那头。”
说到这儿,他忽然靠林乐钧坐近了些。
“……不过,乐钧你可记住啊,北边那个北石码头,没事儿可别往那边去。”
林乐钧见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好奇道:“这是为什么?”
“北石码头是漕帮老大罗万里罩着的地界,普通人可没胆子去。那码头虽然小,黑货私货却全走那条道,城北也是城中闲散泼皮的聚集地,危险得很。”
曹小明又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可听说了,咱们厨堂那个陈一刀的身份不一般,他是罗老大的义子。不然你以为杨文贵那帮人,为什么连碰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敢?”
听到这,林乐钧回想起从前杨文贵对上陈一刀的古怪态度,微微一怔,指尖不自觉地捏了捏脚下的草屑。
曹小明瞧着他面上的神情,补了一句:“罗老大在祁州是个狠角色,黑白通吃……哎呀,总而言之,你平时和那陈一刀相处千万小心些。”
林乐钧垂眸思索片刻,脸上仍是一派平静。
说了这一会儿话,马车已行到街角,远远可见帆影点点。
曹小明咬下最后一口烧饼,又嘿嘿一笑。
“罢了,不说这些了。乐钧,等哪天灶房清闲了,我带你去西昌码头的酒市转转,保准你喜欢!”
“好!”
目光掠过繁荣街景,林乐钧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东市,曹小明更是如鱼得水,带着林乐钧和魏远穿梭在摊贩间。
事情进展得顺利,凭着家里食肆积攒的人情和几分机灵劲儿,他很快便和几个相熟的贩子敲定了供货关系。
采完满满一车各色菜蔬和肉品,日头尚早。
在曹小明的盛情邀请下,三人又顺路去了一趟曹氏酒家。
这食肆坐落在市集最前头的一条小巷口,小小的店面门脸朴素,门口悬着一块酒幌,上书“曹氏”二字。
掀开门帘,暖烘烘的热气立刻裹着饭香扑面而来。店堂不大,摆着五六张擦得锃亮的方桌。
此刻不在饭点儿,店里只坐着两个纤夫模样的汉子,正就着茶水,慢悠悠地嚼着刚出锅的饼子。
一个和曹小明相貌肖似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
曹小明兴高采烈地上前,唤了一声:“爹——娘——”
一眼瞧见儿子,曹父先是一愣,随即撂下账本满脸惊喜地迎出来。
“小明!你咋回来了?”
曹母闻声也从后厨探出头,一见儿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哎哟!真是小明!你这臭小子,都快俩月没回过家了,快让娘看看……这脸都瘦了一圈!”
她嗔怪着,捏了捏曹小明肩膀,看着林乐钧和魏远好奇又道:“这两位是?”
“这是我们香厨堂的厨司林乐钧,这是魏远魏大哥。我们今儿下山采买的,顺道来看看你们。”
曹小明熟门熟路地提起面前的粗陶茶壶,倒了三杯热茶:“乐钧,魏大哥,你们快坐,都别站着,当自己家一样!”
林乐钧和魏远连忙上前问好:“伯父伯母好。”
“好好好!”
曹父笑着点头,目光在两人身上也关切地扫过。
曹母则叹了口气,仔细看着儿子,有些心疼地念叨着。
“小明,你在山上可累着了吧?瞧着都清减了。乐钧也是,生得太瘦了,看着比小明还单薄。”
魏远喝了口茶,在一旁打趣道:“伯母您放心,小明瘦归瘦,嘴皮子若是翻起来,我们整个灶房都不是他对手!”
一句话顿时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林乐钧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曹母满脸慈爱地给儿子整理着衣领,心头忽地一暖。
再过三日,便轮到他修月假了,很快,他也能回家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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