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叫我如何演得下去！”
王宜君眼眶一热，泪意瞬间涌上，面上也浮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公子可知，如今我连看他一眼都作呕！被他碰过的物件，我恨不得一把火烧干净！便是与他共处一室，我都觉得肮脏……咳……”
说着，她痛苦地皱眉，身子向下蜷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小姐！你快别说了！”
红袖急得直哭，抱着王宜君轻拍后背。
“林小郎君！我家小姐每次见那姓周的，回来都得大病一场！她宁愿一死，也绝不肯与他有半点沾染的！”
王小姐反应如此激烈，林乐钧自然预想得到。
她对周翰之深恶痛绝，又怎肯接受这桩婚书，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低眉顺眼、满心仰慕的模样？
然而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们此刻在这医馆小院密会，也并非为了细数周翰之与王员外的种种恶行。
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商定一个可行的计划，还王小姐自由之身，也为自己讨回公道。
林乐钧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冷静地看向王宜君。
“王小姐，我又怎会不知你恨他？这个世上，恐怕没人比我更想让周翰之付出代价。”
王宜君扶着石桌抽泣着，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两肩止不住地颤抖。
“当年我娘好心收留他，他看我是个痴儿，就借着婚约的名头，骗我娘供他吃穿念书。刚考中秀才，就攀上了员外郎。退婚不成，为了彻底甩开我这个累赘——”
说到这里，林乐钧一咬牙，恨声道：“他推我落水，置我于死地。好在老天有眼，没让我死成！”
王宜君一怔，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来。
“……他、他竟然做得出这种事？”
只以为那周翰之欺世盗名，是个卑鄙的伪君子。却不想他竟狠毒至此，能对朝夕相处多年的人痛下杀手。
“他害我和阿娘至此，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林乐钧面上闪过彻骨的恨意。抬眼又对上王宜君的视线，恳切道：“我也从未想过要小姐忍受他半分！更不会让小姐真的与他成婚！方才说的答应，只是让小姐虚与委蛇。只要让周翰之那厮觉得这桩婚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自有办法收网。”
王宜君怔了怔，手中帕子被她一寸寸绞紧。
“林公子这话……我不甚明白，还望明言。”
“这道东风，便是我手上的婚书。”
林乐钧继续道：“只要小姐肯在员外郎还有周翰之面前，略作顺从之态，让那姓周误以为你对他心生仰慕，便能叫他放下戒心。”
“只要他以为万事尽在掌握，就一定会来找我，想把那封婚书彻底解决掉。到了那时候，才是周翰之真正暴露破绽的时机！”
听到这里，王宜君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揩了揩眼角，点头道：“只要能叫我解脱，忍受几日也无妨。”
“可我们该如何叫他露出马脚？”
一旁的红袖皱眉，“那姓周的心思缜密，老爷在府中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我家小姐柔弱，眼瞧着婚期将至，岂不成了羊入虎口？”
“这正是此次设局的关键！”
林乐钧抿了一下唇，将谢钰此前的计谋详细道来。
“明夜上元灯会，还请王小姐邀周翰之一同赏灯。届时我自会在灯会上出现，只要咱们在那姓周的面前共演一场戏，你情意绵绵，而我对他旧情难忘——”
“周翰之向来自负，本就觉得我一直对他死缠烂打。这场争夫的戏码，必定会让他如芒刺背。而这等不光彩的事，又不好直接借用员外郎的势力，他只能私下行动。”
王宜君听着，思索一阵又道：“可然后呢，他若再对你下杀手，该如何是好？”
“他不会轻举妄动。”林乐钧挑眉。
“现在是科考前的关键时候，他本就分身乏术。身上不仅压着课业，还有与你的婚事，要应付的人除了员外郎，还有你我二人。骗婚在我朝可是重罪，那厮最看重自己的前程和名声，倘若觉察出我对他余情未了，肯定会先巧言令色，哄骗我把婚书交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王宜君，“待我回到书院，自会假装痴情继续与他纠缠，期间也会与小姐保持通信。小姐只需在家中稳住员外郎，等我消息。咱们里应外合，待他一步踏空之时，便是反击的时机！”
听着这计谋，王宜君心跳如擂。
屏息良久，她终是扶着石案坐直身子，对林乐钧郑重一礼。
“一切就依公子之计行事！宜君的半生，就全托付给公子了！”
“我定不负小姐所托！”
林乐钧抱拳应下，语气又舒缓了几分，“今日一别，小姐也要好好吃饭，不要再以绝食伤己了。身子骨是本钱，只有体魄强健了，才能保护好自己！”
“是啊小姐！”红袖附和，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枯槁的脸。
“反正横竖都是要反抗老爷，不如先把身子养好了，大不了咱们使银子找几个打手，直接跳花轿！”
王宜君怔怔看向对面的农家少年。
捻着手帕的指尖颤了颤，终于点头，柔弱的声线透出一股坚定：“……多谢公子良言，我会谨记在心！”
林乐钧伸出手，对她爽朗一笑，两颗虎牙明晃晃的。
“好！那为了你的自由，也为了我的公道。明夜上元灯会，咱们万事小心。”
短短一句，轻如耳语，重若千钧。
王宜君指尖微颤，也将自己冰凉的手放了上去，与林乐钧用力一握。
“万事小心！”
-
与王小姐和红袖分别，林乐钧轻车熟路地转了几个弯。来到石板街，喧嚣声扑面而来。
明日就是上元，五马镇也比平时喜庆了许多，各式铺子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
日头虽已渐渐西沉了，街市上却仍挤满了人，每走几步便能瞧见一个卖花灯的小摊。
微风裹着吃食的香气拂过面颊，林乐钧看着周遭鲜活喧闹的景致，紧蹙的眉峰终于舒展了些许。
到了清水码头，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远远便瞧见渡口靠岸的商船排成一列，来往搬货的脚夫与船工也在栈桥上连成了一线。
林乐钧穿过人流张望着，紧挨着码头边上的吃食摊档一路找寻。
最后在角落里瞧见了自家“四娘饼食”的布幌子。
这档口是前几天刚赁下的，虽然简陋了些，生意瞧着却不错，小小的油布棚子前围了好几个等候的食客。
“阿娘！”
李四娘本正在棚内给食客装饼子，刚取了垫纸把饼掰开，低头正要夹菜，就听见这脆生生的一句叫唤。
她猛地抬头，就瞧见林乐钧正垫着脚挤在人后，露出一张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脸。
“小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乐钧冲她咧嘴一笑，把肩上的包袱向上提了提，“上元授了假，我特意过来给阿娘一个惊喜！”
“……你这孩子，好不容易休息几日，合该回家歇着才是。”
李四娘口中虽然嗔怪着，眼睛却亮了起来。她动作麻利地给食客夹了饼子，刚递过去，下一个食客便紧着上前来。
林乐钧见阿娘忙碌着，也不再作打扰，越过挡板走去棚内。
打眼一瞧，这棚子虽小，五脏却俱全，四处也被李四娘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后方架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火炉，揉面的案板旁摆着面粉和水桶。
做好的春饼皮子和烧饼都在包着棉布的竹笼里整齐码放着，几样清爽小菜摆在摊案前，瞧着也十分诱人。
他放下包袱，挽起袖子舀水净了手，帮李四娘揉起了面。
对面的中年食客一副商贾装扮。他好奇地瞧了林乐钧一眼，冲李四娘扬了扬眉毛。
“四娘，这位便是你家儿子？给你赁了档口的那个？瞧着年纪轻轻，倒是个有孝心的后生。”
李四娘抿嘴一笑，道：“他是个会心疼人的孩子。怕我每日挑担子太辛苦，连后头的铁炉子也是他叫人打的。”
听着阿娘跟他说话的语气，像是烧饼摊的熟客。
“大伯说笑了，我哪有本事给我娘赁档口啊。”林乐钧揉着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都是阿娘自己操办的，我不过出了些钱罢了。”
“哎呀，出钱已是了不得了！”
那中年人直叹气道：“我那逆子成日游手好闲，给他送去学堂也不好好读书，害得我成日被教书先生戳着脊梁骨念叨。他若是有你一半孝顺懂事，我就心满意足咯！”
“许大哥也放宽心，”李四娘劝慰道，“承砚今年才十二，正是玩心重的年纪。兴许再过两年就出息了呢。”
“但愿如此吧。”
他捋了一把胡子，继续叹气道：“唉，四娘子，麻烦帮我装三个饼，要热乎的。再包些凉拌小菜，我回去下酒吃。”
“好嘞！”
李四娘回过身正要取饼，目光扫过林乐钧消瘦的肩背，不禁皱紧了眉毛。
“……小宝，我瞧你模样像是比前些日子瘦了些。可是书院的活太累了？”
“是累得很。”
林乐钧点着头，“阿娘，忘了跟你说，我升香厨堂的厨司了。以后不光管切配，也能掌勺了。”
他声音不大，但“香厨堂”、“厨司”这几个字眼也足够清晰。
那姓许的商贾，连着后面等着买饼的食客都闻言顿住了。
“嚯！四娘子！你家小宝竟是在露华书院当上厨司了？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书院啊！”
“哎呦，这么一说，咱们也吃得上和那些贵人学子一样的饼食了？”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可太有出息了！”
旁边卖馄饨的小老板也探过头来，啧啧称奇：“四娘子，你可真能藏啊！你家儿子在香厨堂做工的事，以前都没听你提过半句！”
李四娘被夸得脸上一红，赶紧拾了些刚出锅的烧饼。又端起竹扁子抵着侧腰，腾出一只手拢了拢鬓发。
“我这不也刚知道嘛……嗨，孩子家家的，一点小本事，有啥好显摆的？”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豪。
“今儿这烧饼可吃值了！”
那许商人笑道：“四娘子，我再多要五个，也叫我家那逆子尝尝！吃了露华书院的厨司家做的烧饼，那小子兴许也能沾点文墨气，以后给我中个秀才呢！”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周围几人哄笑起来。
林乐钧也笑着拱拱手：“多谢伯伯照顾我家生意，祝你财源广进，你家公子日后也能有个好功名！”
“功名可不敢想，你这嘴倒是甜！”
许商人接过李四娘递来的饼。
临走前，又玩笑似的随口添了一句：“四娘子，我瞧你们以后不如就把状元及第四个字烙在这烧饼上，生意肯定越来越好！”
哎——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林乐钧压饼子的动作一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但凡心有所求的人，都愿意为了彩头买单，这就是所谓的“情绪价值”。
这点放在古代更不例外，从古至今，文殊菩萨的庙堂香火不断，那些啃书本啃到牙疼的读书人，谁不在心里悄悄幻想金榜题名的一天？
倘若自家烧饼上烙了科考的吉祥话，左一个“状元及第”，右一个“前程似锦”，能不能考中是其次，主要是图个好兆头！
想到这里，林乐钧眉梢一扬，干劲十足地给饼子裹了芝麻。
说干就干！
明日赶早就找师傅打烙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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