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载着满当当的菜蔬肉品驶回香厨堂,天边云霞已被西沉的日头染作一片流金。
林乐钧正张罗着清点卸货,忽然瞧见身后邵青山快步迎出。
“林师傅,货都齐了?”
他笑着寒暄一声,目光扫过车上码放齐整的食材,从腰间围裙里摸出一封薄信。
“方才门房有个叫文英的小厮来寻你,说是有你的信。”
“……有劳邵师傅了。”
林乐钧心头莫名一跳,面上端着笑意接过。
只见那信封并无落款,纸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感受到对面邵青山略带探寻的目光。林乐钧抿起嘴,将信揣入怀中,又帮着众人将最后几捆鲜菜搬入地窖。
待到诸事安排停当,他才寻了个僻静角落,小心翼翼展开了那封信。
里面只有一张小笺,落着一行简短的娟秀字迹:
“林小郎君钧鉴:
月假上元前夕。悬壶医馆,申时静候。
宜君奉上。”
悬壶医馆……正是阿章哥坐诊的地方!
林乐钧的呼吸骤然一紧,这次的月假连着上元,足有四日的休息,时间地点都卡得分毫不差,看来是是红袖将话带到了。
王小姐……这是下了决心,要与他联手对付周翰之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脑门,激得他太阳穴都有些发麻。
林乐钧心脏狂跳,反复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将那信笺仔细抚平,重新折好,妥帖藏入衣襟里。
晚膳由袁满仓和邵青山掌灶,一道凉拌香酥鸭,一道冬菜豆腐汤,灶上热汤翻滚,灶下炭火未灭,鸭皮酥脆,菜汤飘香。
新来的几位伙夫,手艺着实不错。灶上多了能干的手,林乐钧肩上的担子也轻了几分。
可他此刻却杵在取膳台前,手里给队列的学子们舀着汤羹,眼神却定定地飘远了。
怀里的那封信,不过寥寥几句,分量却沉甸甸的。王小姐这回主动约见,不知是试探,还是她终于横下心,要跟他联手搏一把?
周翰之背后是豪绅,王员外在镇上更是只手遮天。怎么看,这都是个难得的翻身机会。可一步踏错,也可能万劫不复。
“乐钧?”
正在这时,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乐钧一激灵,回过神来,才看到谢钰不知何时站在取膳台对面。
那人穿着竹青色长衫,肤色本就白,这会儿更显得冷净清瘦,只有那双淡色的眼,在升腾的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清明,像能把人心底翻个透。
谢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语气轻淡却带点调侃:
“看来今晚的香酥鸭确是色香俱佳,竟让林小师傅看得这般出神。”
“那还用说!”
他身后的别鹤一个箭步凑过来,抽着鼻子猛地一吸,顿时两眼放光,“这两天光啃萝卜白菜了,这会儿终于闻见肉味,眼睛都要下泪了!”
林乐钧被他那副模样逗得笑了一声,随即看了谢钰一眼,“谢兄,我方才……不小心走神了。”
谢钰“嗯”了一声,没继续多说。
只是端起碗筷,自顾自去盛饭。临转身前,像是随口似的,语气极轻地留下一句:
“真要有什么事惹你烦难了,也不妨……同我说说。”
林乐钧手中木勺一滞,看着谢钰撂下这句,含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与别鹤一起在食堂内落座。
来往取膳的学子络绎不绝,碗盏碰撞声此起彼伏。
林乐钧低头,深吸一口气,把游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他向来不惯吐露心事。石栏村的苦,香厨堂的难,都叫他学会将一切藏在心里。
可若说这露华书院中,谁是他能真正信得过的……
似乎也只有谢钰了。
待众人饭毕离去,各归各房,香厨堂终于清静下来。
林乐钧看了眼角落那抹熟悉的深青身影,谢钰已遣走别鹤,独自坐在食堂里,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林乐钧心下一动,也去盏架前取了两只茶盏。
端着托盘靠近桌前,望着那人小声开了口。
“谢兄,不知你今晚公务忙不忙……”
他身形紧绷,说话时的语气却像是随口一问,“我有事想同你说,你能……多坐一会儿吗?”
谢钰闻言,似早已有所预料。
他抬眸看过来,灯火在睫下投落两行浅浅的影。
“愿闻其详。”
说着,又挑眉添了一句:“你若是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要在这儿再坐多久。”
林乐钧一怔。不知怎的,这话听得耳根微微发烫。
他在谢钰身侧坐下,从怀里抽出那封信,摊平了,轻轻推到谢钰面前。
谢钰读信后,抬眸看他,语气轻缓:“王小姐的?”
林乐钧低低“嗯”了一声,埋头倒了两杯热茶。
“今儿采买回来,刚进门槛,就接到她的信了。”
“你打算去?”
谢钰眸光一敛。
林乐钧抿了口茶,眼神在袅袅热气里晃了一下,才定定看向谢钰:
“她肯递这封信,心意怕是定了。可王小姐背后不单是周翰之,还连着王员外那尊大佛。如果真要与她合谋,没有个万全之策,肯定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他搁下茶盏,少见地正了神色。
“谢兄,这世上除了我娘,我就信你一个。你既聪明,心思又细腻,这回要是我真跟王小姐联手……你肯帮我出出主意吗?”
谢钰静静望着林乐钧,指尖轻微颤了下,半晌没有言语。
灯火在他眼底跳跃,那双平日清淡的眸子,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点燃了似的。
林乐钧不见他说话,心口正惴惴不安着。
却见谢钰忽然垂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当真信我至此?”
他轻声问,语调却微微上扬。
林乐钧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他其实并不擅长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方才那一句是憋了许久才说出口的,眼下听谢钰这样发问,忽然有些慌了。
可他还是咬了咬牙,又看向谢钰,语气更坚定了一些:“谢兄,我说的全是心里话。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我最信你!”
谢钰挑唇,连眉梢都带上了几分压不住的欣悦。
“乐钧。”
他抬眸轻声唤他,眼中那层惯常的冷色忽然消失了。
“这等要命的事,你都肯托付给我,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说着,谢钰将那信笺仔细叠好,轻轻放回林乐钧掌心。
“只是这一去,绝非寻常会面,你可想透了?”
林乐钧指尖一紧,重重点头:“想透了。”
谢钰颔首,眸色沉凝下来。
“好。那……我有一计。”
—
月假前一日,林乐钧把香厨堂里里外外都安排停当,菜单也和其他人一同商议着定好了。他还特意叮嘱曹小明多留神厨堂里的动静,这才动身去临川坊领了月钱。
“林师傅!”
账房的学子笑吟吟地把一串铜钱递过来,“这是你这个月的三贯!下月起按一等厨司走,可就是五贯了!”
他眼里闪着光,“香厨堂让你打理得井井有条,山长和夫子们都看在眼里呢。”
五贯!
林乐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忙把钱仔细揣好,连声道谢。
每月的盼头,不就指着这月假和月钱么?更别说下个月就要涨工钱了!走出临川坊,林乐钧只觉得心里特别踏实,浑身上下都松快起来。
月假头一天,正赶上上元节前。
书院里外早就挂满了灯笼彩绸,一派节庆的喧腾。
林乐钧换了身洗得发白却干净齐整的布衣,把钱袋贴身藏严实了,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思下了山。
他没直接奔码头李四娘的小摊儿,而是照着和王小姐的约定,先拐去了悬壶医馆。
日头西斜,街上却比往常更挤,行人摩肩接踵。
林乐钧沿着若河走到镇南,钻进一条青砖铺地的长巷子,两边铺面挨挨挤挤。还没瞅见医馆的门头,一股浓得发苦的药味儿就先钻进了鼻子。
紧着向前几步,远远便望见那行高悬发旧的木牌匾——悬壶医馆。
两扇朱漆木门敞开着,门边石阶上还坐着两个等药的老妇人。林乐钧踏进堂内,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宁。
左侧是一面靠墙而立的黑漆药柜,百余个抽屉排列整齐,柜前一名老药师正摆弄着一杆铜称,面前放着一叠处方。
医馆右侧,则由竹帘隔出半间诊室,帘后偶尔传来低语与咳嗽声,隐约可见候诊的伤患。
见有人进来,一个扎着小髻的小药童蹦蹦跳跳跑过来,瞧了林乐钧几眼,仰头问道:“你是来抓药,还是来看诊呀?”
林乐钧朝他一笑,摇了摇头:“都不是。”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月白短衫的青年自堂后走出,手里还拿着一枚瓷药碗。
一见林乐钧,那青年神色顿时一亮,朝他招了招手。
“乐钧,快随我来。”
“阿章哥!”
林乐钧也冲他笑笑,有些紧张地捏着肩上的包袱结,随刘章穿过堆满药材的后堂和晾晒草药的狭小院落。
又穿过一道爬着青藤的月洞门,一个极其僻静三舍小院映入眼帘。
除了屋舍,院内只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角落里种着几株耐寒的翠竹。
石桌前正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生着一双杏眼,左右梳着两个对称的发髻,扎着红绸——正是林乐钧此前见过的红袖。
另一个女子则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袄裙,外罩着防风的毛领斗篷,帽兜拉得很低。
一见来人,红袖率先起身作礼。
“林小郎君!”
林乐钧也向她拱了拱手,“红袖姑娘,想必这位便是王小姐了。”
说着,他向前走近几步,看清王宜君帽下容颜时,心头猛地一沉。
从前码头上匆匆一瞥,印象中的王小姐,俏丽风光,是养在深闺的千金模样。如今不过数月未见,她竟像一捧枯萎的花朵,憔悴得惊人。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也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尽是浓重的青影。
一双瘦削的肩膀裹在斗篷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林公子。”
她干涩地开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尚在病中,不便起身。还望公子见谅。”
“没关系的!”林乐钧眉头紧锁,在她对面坐下,“只是你……怎么瘦成这样?”
听闻,王宜君垂下眼帘。
她颤着肩头咳嗽几声,一旁的红袖忙抚着她的后背,如此缓了好半晌,气息渐平。
“父亲……父亲他逼得太紧了。”
王宜君眼中含着泪光,不只是因为现状,还是因为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
“周翰之那个伪君子,春闱之后就要参加乡试。父亲说,乡试之前……必须完婚,用双喜临门来给他添彩头……”
她抬起头,眼中是绝望的哀求,“我以死相逼,绝食抗争……可父亲说,就算抬着我的尸首,也要在吉日把礼成了!林公子,我听红袖说你有办法,如今我只剩下你这一条路可走了!”
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逼到绝境的女子,林乐钧忽然觉得喉头一紧。
王小姐……不该是这样的。
从前那样明艳的少女,怎么就变成了如今风一吹就折的纸人。她是王家的嫡女,是养在珠帘绣幕后的千金,是命里不该沾半点泥泞的人。
可现在呢?
周翰之拿她当攀高枝的棋子,她的父亲拿她当给脸上贴金的工具。就连她的婚姻大事,都成了别人喜事上的点缀。
简直荒唐。
可怕。
心中翻腾着愤怒与同情,将林乐钧的心口堵得水泄不通。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王小姐,你不要怕,也不要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守住阵脚。”
林乐钧声音不高,凝望着王宜君,眼神冷静而笃定。
“既然他们逼你成婚,不如先答应下来。先稳住他们,再设法抽身。”
“什么?”王小姐怔住,猛地抬头,眼中写满惊惧与不可置信,“你让我……答应?”
“不错。”林乐钧点头。
“要想破局,就得先陪他们演完这一场。”
这周没怎么写,因为工作的原因……外地的同事来开大会,每天下班后都出去陪他们逛西安TT,周四逛完大唐不夜城,好不容易把人送走。我又得流感病倒了,下周一定好好写!(最近天气热,来到空调房一热一冷很容易生病,看到这条的朋友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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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露华食记(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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