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拿到小纸条的时候，不出意料，随止看到暮朝投来疑惑的表情。
随止轻咳一下，抬手挠了挠头，露出一副少见的羞怯模样，“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写点什么，就随便写了一个。”
暮朝将信将疑地瞥他一眼，见他很快恢复一贯淡定的样子，也就不多想什么了。
这是寒假前最后一周上课，下学期就要分科分班了，大家现在都变得松弛起来，一个明显的标志是，班上总喜欢在语文课上写理科题的学生，也开始认真听语文课了。
语文老师上这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语气中不无哀怨地说道：“这节课我确实得好好上，有些同学分到理科班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听课了。”
“咱们班的分科表我看了，倒是基本符合老师预期，就是有一个人我想不明白”，说着，老师看向随止，“随止同学怎么选了文科呀？是带着一股‘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气势来挑战自己吗？”
班里哄笑起来。大家都知道，随止一直是语文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因为他的语文成绩总是拖后腿，尤其是作文，多次作为经典跑题案例被拿来宣讲，他的语文成绩在暮朝的对口帮扶下才能勉强不在一串亮眼的数据中显得拉胯。
随止歪了下头，暮朝从他垂落的刘海缝隙中窥见他挑起的眉毛，一副无奈又不以为意的模样。
下课后，暮朝忍不住问他：“那天姚主任把你叫出去说了什么呀，你怎么说服他你要选文科的，你可是他的‘得意门生’。”
随止一边漫不经心的转笔，一边回想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语气却依旧淡然道：“我说我想从政。”
暮朝露出一个“黑人问号脸”。
随止见状，笑意渐浓，停下转笔的手，支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他说，根据统计，每年中心选调生的来源中，占比最大的是青北法院和泓南的拓新学堂，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文科专业。另外，这两个学院每年在h省中招的文科生人数要略大于理科生。综上，我觉得我学文更有前途。”
暮朝问道：“可是，这也不对啊，以你的成绩学理也没问题。”
“所以，还有另外的原因。我说我认识泓南拓新学堂的一位教授，如果我能考上泓南，大概率可以进她的项目组。”
暮朝瞳孔不自觉地放大，既惊讶，又感慨，没想到随止还能接触到这样的资源，真不是她这种小镇做题家能想象到的。
“最重要的是，我说我想回来从政，并且呢，永远不会忘记他这位恩师。”说着，随止用笔在本子上点了点，似乎很坚定的样子。
暮朝兀地一笑，说道：“怪不得那天你们聊完之后，他笑得那么高兴。”
随止偏头看向暮朝，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嗯？所以你信了？”
看着暮朝怔愣的模样，随止终于笑出了声，然后凑近了头，低声说道：“我确实是这么跟他说的，但是，以上这些话，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
一声短促的“啊？”还卡在暮朝喉咙中，就被一声轻叹取代，最终化为一个摇头苦笑：“真不愧是你啊，能想出这么一个话术哄他。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关键是，他确实很受用。”
随止垂头掩住了笑意，明亮的瞳仁中闪过一丝缱绻的温柔，与暮朝拉开一点距离后，轻声低语：“这么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还能让姚主任受用的话术，确实不是我能想到的，是一个朋友教我这么说的。她总能想到一些奇怪又有用的点子。”
那是在随止记忆中最初的时空，高二某天下午，随止和暮朝在操场上散步，聊天的时候，随止突然提到，要是自己选文科，不和暮朝一起选理科，可能就不会引来一些对他俩关系进行揣测的流言蜚语了，也就不会给暮朝带来那么多困扰，暮朝说，得了吧，姚主任肯定舍不得他，但是很快又灵机一动说道：“不过确实有一个原因，能让姚主任舍得放你走，你跟他说你想从政，然后你想考的那个专业还只收文科生。”那时候，随止也不理解暮朝为什么这么说，只听暮朝解释道：“以我对姚主任的了解，他一定很乐意看见，自己有一个高官学子。这比上青北上泓南的指标还重要。你向他喊喊这个口号，再表表衷心，他肯定很受用。”那时随止还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两个人的玩笑之语，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证明，暮朝的想法确实没错。她确实，比他更早看清人性……
片刻间，随止又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他现在越来越擅长这件事。
与此同时，暮朝并没有注意到随止的异样，因为她有更加关心的问题：“既然那些话是假的，那你选文科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暮朝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一缕小心翼翼的试探。未知层面的无意识中，暮朝想过，难道有她的原因吗？
随止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逃避，与刚才玩味又从容的样子截然不同：“因为有一句话是真的，我确实很喜欢一位泓南的老师，想要进她的项目组。”
暮朝认同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也很喜欢泓南大学。而且，我有两个很喜欢的学姐都在泓南大学。”
听到这句话，随止感觉脑海中“叮”地响起一声，一边活动身子调整坐姿，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回复：“哦，这样嘛，那还挺有缘的。”
人在尴尬的时候是会很忙的，尤其是在面对自己不愿被揭穿的谎言的时候。
他当然知道，其中一位“学姐”就是他本尊——“R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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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有这学期最后一次班会，也是这个综合班最后一次班会了。
暮朝对这个班级情感很复杂。一开始，刚从小镇来到这个全市最好的学校，免不了会有些自卑。看到很多同学可以三两结伴，可以和老师谈笑风生、打成一片，可以一起讨论初中的事情、讨论八卦，暮朝内心是有些羡慕的。尝试融入这个班级的过程中，也受到了一些阻力，比如姚主任莫名的偏见，还有不一样的成长背景……但是半年来，在开悦、随止、思然他们的陪伴下，暮朝逐渐打开心扉，也越来越能感受到大家的可爱之处。刚刚熟悉一个环境，就要和大家分开，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今晚班会的主题是“我的梦想”。这是一个从小到大都会被老师拿来开班会的主题，但是在这个冬夜，在十六岁的年纪，一群人马上要走向人生一个岔路口的时刻，这个班会显得别有意趣。暮朝也难得完全放下心中紧闭的一扇窗，认真准备了发言稿，也打算仔细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互相分享与倾听，在她看来，是一种与人建立链接的好方式。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从前，她很少主动和人建立链接。
傍晚时分，窗外就开始飘起了雪花。一群人趴在走廊呼朋引伴看雪，一群人在教室黑板上用花字写下班会主题，一群人招呼着拉桌子摆桌子，给其他参会老师安排座位……班里一个唱歌很好听的女生，打开了多媒体，给大家放自己的网易云歌单，现在正放到：《Dreaming Alone》。在这样温柔的氛围中，连饭后路过教室并进行“监工”的姚主任都显得面目可亲。
暮朝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刚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毛姆的《面纱》，大半注意力都被热闹的大家带走了。
“‘狗’死了吗？”随止的声音突然从暮朝耳畔掠过。
本在出神的暮朝猛地一惊，刚翻过的书页趁机从指尖逃脱，一页页地砸向她的手。随止看着，眼中漾起圈圈笑意：“我看你翻得很快，所以问问你看到哪了，‘狗死了吗？’”
暮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原来不知不觉中都翻到最后几页了。
她也忍不住笑了：“啊，我都没仔细看，只顾着看大家忙来忙去了。之前大家都是忙着学习，现在这种时刻还挺难得的。”
暮朝似是意识到什么，转而又问道：“你看过这本书？”
随止摇了摇头：“没有。但是看过电影，只记得最后‘狗死了’。”
“真巧，我也看过电影，所以想着翻翻实体书。”说着，暮朝疑惑道：“没想到你会看这部电影，我以为你们男生都喜欢看漫威什么的。”
随止挑挑眉：“这是什么刻板印象。这部电影我还是和我爸一起看的。”
暮朝深深地点点头：“你们父子俩还真是不一般。”
随止蓦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确实，他受教了，所以也要教给我。”
“受到什么教了？”暮朝颇感好奇。
随止郑重地思索一番，叹了口气，似乎要发表什么很深刻的见解：“发疯咬人的狗会死。”
却是这样一句话，周围人听到时不禁笑出了声。
暮朝却默默陷入思考，她联想之前随止讲过的父母故事，似乎能解读出他这句话的一些言外之意。在《面纱》里，男主最后死在了自己为女主设的“陷阱”中，完成了以生命为代价的“赎罪”。暮朝想，他爸爸肯定是经历了什么，才对这部影片颇有感慨吧。
她凑过去低声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好奇你父母的故事了。”
随止语气悠然：“怎么好奇这个？为你以后编导找素材吗？”
仿佛冬日里一声惊雷，随止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暮朝率先开口：“嗯？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想当导演吗？”
随止面上佯装淡定，心中暗骂自己最近有些沉醉在一帆风顺的氛围当中了，差点露馅，他调整语气，微讶道：“原来你的梦想是当导演？我只是觉得你很适合从事创作类工作，没想到误打误撞了。”
“谢谢你啊，认可我的才华。”暮朝笑着说：“作文课上对你花费的那些唇舌没白费。”
看暮朝并没有什么异样，随止终于放下心来。
暮朝一边翻看着桌上厚厚的草稿纸，一边喃喃道：“我还以为我今晚的发言草稿被你看到了呢……”
一场小风暴绕道而行，随止内心长吁一口气，目光不禁在暮朝身上久久流连，看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着话，画面和声音似乎都降了倍速。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双眸静如秋水，又流淌着星光，带着微微翕动的温柔，贪恋这侥幸的、安宁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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