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在瓦沿上结了细白。
柳宝林的小院挂着两串红纸福,风一吹,纸角抖得像打摆子。
她抱着那只脏兮兮的布老虎蹲在台阶上,眼圈红,鼻尖也红,嘴里哼着调门跑偏的童谣:“小老虎,不怕火,谁说我,偷香果——”
唱到“果”字就破了音。
门口围了一圈人。
为首的是个脸瘦的宫女,眉梢吊得高,嘴角尖,眼神像一根细针,“柳小主,这御用香料你说不是你的,可它怎么在你屋里?”
她把一只小瓷罐举高,罐盖纹样漂亮,瓶颈上却有一道细细的磕痕。
柳宝林急得要抢:“那不是我——”
手还没碰到,宫女已经侧身,声儿更尖:“动不得!这是凭证。”
徐婉容站在廊下,披着一件浅色披风,神色稳,语气轻:“先别吵。”
她看向叶绾绾:“你来看看。”
叶绾绾站在风口,手心拢在袖里,指尖还带着早晨烤过干盐的微凉。
她往前一步,先看地。
门槛下的泥上印着几种鞋底纹,一种小圆点,一种破了一个角,像三瓣花,还一种细细的斜纹,走路时脚尖朝外。
她低头笑了一下:“人多,脚也多。”
那挑事宫女冷冷:“叶娘娘会看脚?”
“我会看菜。”叶绾绾抬眼,“脚跟菜一样,有香味。”
宫女一噎。
小荷从后门钻进院,袖口沾了两点泥:“娘娘,名册来了。昨日午后申时,有膳房小太监送蔬菜一篮,署名‘福来’。”
她把薄薄一册递来,纸边潮,墨色浅。
叶绾绾用指腹摸了一下纸角,纸纤维发软,“你的名册放在盐缸边?”
小荷懂了,哼一声:“他们就爱那一手。”
叶绾绾不去管那宫女的眼色,她把那只瓷罐接过来,先闻盖,再闻瓶颈。
盖内粘了一点粉,味冲,里头却带一丝沉闷的湿。
她偏头:“这罐子在湿处呆过。”
挑事宫女不让:“你少装神弄鬼。”
“我装饭。”她把罐子低一寸,对着光看,罐身釉面在太阳底下反得很明,磕痕处却反不起来。
她用指甲背轻轻划过那道痕,声音闷,“这痕新,昨晚或今早。”
柳宝林眼睛发亮:“那就是有人刚放!”
宫女冷笑:“你也可以刚拿。”
徐婉容抬手,止住吵,“罐子先放下。”
她的目光在叶绾绾身上停了停,像在等一个法子。
叶绾绾没急着说,她把院里看了一圈。
廊下有一只竹篮靠墙,篮边卡着一个青菜叶柄,叶梗上粘了两颗白芝麻。
她走过去,拈起芝麻,放在舌尖。
芝麻是熟的,有一点点胡椒的暗香,像从别处飞来的灰。
她把篮提起来,篮底有根细绳松松的结。
那结法她见过,贵妃宫里送菜的绳结收尾向左绕一圈,膳房的是向右。
这只篮,左。
小荷凑过来,压低声音:“是贵妃那边的剩余回收篮?”
叶绾绾“嗯”了一声,把篮轻轻放下,转身叫:“绿绣,去门房问,昨天申时之后,贵妃例份有没有退物。”
绿绣点头去了。
柳宝林抱紧布老虎,眼泪又要出来:“我没偷。”
她嗓门大,倒听起来像吵。
叶绾绾把她按到阴影里坐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粒蜜渍橘皮塞她手里:“嚼着,先别哭。”
柳宝林抬头,眼睛湿,像一汪刚化开的雪水:“我嚼不动。”
“你那么能唱,嚼不动?”叶绾绾笑,“这橘皮很小,是给猫吃的。”
柳宝林“噗”一声笑,橘皮就进了嘴,酸甜一冒,她眼泪收了半截。
挑事宫女见她们这边不慌,心里更躁,尖声道:“御用香料若被盗,柳小主是第一个嫌疑,本该先押下。”
话音落,门口来了一个小太监,穿青边小袍,耳朵冻得红,往里一看就缩了缩,“娘娘?”
叶绾绾挑眉:“你就是福来?”
小太监点头,眼睛在那只瓷罐上飘,“小的昨日送过菜。”
“篮子呢?”
“这只。”他一指,“小的记得把篮放在那面墙下。”
“你走的时候篮子还在吗?”
“在……好像被院里小宫女拿走抖灰。”
挑事宫女冷笑:“抖篮也能抖出香料?”
福来脸白了,“小的没动香料!小的只送菜,菜是内务府分下来的,多出来一篮,叫我顺手送这边。”
徐婉容眼神一转:“多出来?哪来的多?”
福来小声:“贵妃娘娘那边午后退回了两根藕,说今日不吃。”
叶绾绾眼底亮了一下,像有人在心里点了一盏小灯。
绿绣也跑回来了,气还没喘匀:“门房说,昨日确有贵妃退物,藕两根,芋头一只,照例归入公用,派福来顺路分去诸院。”
挑事宫女“哼”一声,嘴角更尖:“藕和芋头会自己化成香料?”
叶绾绾不跟她顶,她把那只罐又拿起来,轻轻一晃。
罐里粉不多,重量偏轻。
她把罐塞回篮里,篮边那两粒芝麻还在。
“芝麻从哪来?”她问福来。
福来挠头:“小的也不知道……哦,听说叶娘娘那边喜欢做芝麻饼,昨儿我去贵妃那边取退物,正好从叶娘娘后廊走过,风把芝麻吹到篮里也说不准。”
挑事宫女瞪他:“胡说!”
“胡说不胡说,一会儿闻就知道。”叶绾绾看着那只罐,眼神柔,“福来,辛苦。”
她把罐盖按紧,递回给挑事宫女:“先别动。”
她转向徐婉容,笑意慢,“婉容,借我你的手。”
徐婉容伸手。
她把徐婉容的指尖按在罐盖内沿,指肚触到一点细腻的粉。
“闻到吗?”
徐婉容嗅了嗅,眉心一皱:“味闷。”
“对。”叶绾绾点头,“像湿盐的味儿盖在香上。”
挑事宫女不耐:“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做饭。”叶绾绾抬眼,“去贵妃宫。”
她收拾起篮和罐,回头对小荷一招手,“把我的小勺和浅盅带上。”
柳宝林蹭地站起来:“我也去。”
叶绾绾按住她:“你留着,抱好你的布老虎,别让它看戏。”
柳宝林哼一声:“我布老虎只吃戏,不看戏。”
她终于有点笑意了。
初冬的风从回廊里卷出来,带着一点药香。
贵妃宫里光还是亮,银器一溜摆得齐齐,步摇铃声轻轻。
萧明玉靠在榻上,神色极淡,看到她们进来,只动了动眼尾:“又送饭?”
叶绾绾把篮放下,笑得老实:“送味。”
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只小浅盅,又取一小片薄饼盘,顺手把那抹刺眼的反光挡住半寸。
萧明玉眼神落在那半寸上,又移开。
“何味?”
“香料羹。”
她把昨夜留的鸡汤底温热,撒了一点罐里那种香粉,粉一落汤面就散开,香上来却被闷住。
周云深从内间出来,半张银面具在灯下沉沉,袖口干净,手里还摇着他的喷壶,见了叶绾绾,眼角动了动:“又煮了什么?”
“太医来得好。”叶绾绾把盅递过去,“闻一下。”
周云深把面具微微侧开,低头,鼻翼极轻地动,“豆蔻一丝,白蔻多,苍术少,檀香末一点。”
他顿了顿,“味不正,像在湿里泡过。”
挑事宫女立刻道:“御用香料会湿?”
周云深看她,眼神不冷不热:“会。”
“下人偷懒,把香罐放在盐仓边上,会。”
萧明玉懒懒地扯一扯袖口的珠,“你在说我下人偷懒?”
周云深很快地换了一个说法:“或搬运时误放。”
叶绾绾接过话:“用错也常见。”
她把那只带磕痕的罐轻轻推到萧明玉面前,指腹在磕痕上按了一下,“这一道,像今晨撞的。”
太医点头:“新痕。”
叶绾绾把盅又往前推了一寸,声音慢,“娘娘尝一口这个味。”
“再闻一下你宫里常用的那只。”
“像不像?”
萧明玉没动,她看叶绾绾的眼睛,看到那里没有逼人的锋。
她拿勺,试一口。
她皱了皱眉,“闷。”
她把自己的香罐开了一指,闻。
她抬眼:“像。”
她把盖扣回去,眼神从挑事宫女的脸上扫过去一寸,“是谁让你带人去闹?”
宫女噎住,垂下头,脖子上的青筋涨了一条。
“罐子如何到了柳小主院里,”萧明玉慢慢,“本宫不知。”
“若是误会,散。”
她话说得淡,落地却稳。
挑事宫女张嘴,又闭上。
她刚要退,叶绾绾忽然把那只篮提起,篮底那两粒芝麻还粘着。
她指尖一弹,芝麻跳到盘心,“娘娘,昨日风大,芝麻容易飞。”
萧明玉看着那两粒芝麻,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是收着的,“你做饭的人,嘴也会做饭。”
她抬手,向周云深一点头:“太医,写两味安胃的药,送去柳小主院里。”
周云深“嗯”了一声,转身时喷壶晃了一下,喷头发出很小的“吱”声。
他走到门边,又停一下,回头看叶绾绾,眼神有一闪的意味。
像在说:你这碗羹,煮得好。
叶绾绾冲他眨了一下眼。
挑事宫女退下,退到门边,踩到门槛,差点绊一下。
福来缩在帘角,轻轻吐了一口气。
叶绾绾把那只带磕痕的罐递给他:“回头放回盐不滴的地方,别让香料受潮。”
福来连连点头:“小的记住。”
走出贵妃宫,风更冷了。
小荷挽紧披风,忍不住笑:“娘娘,您这一盅‘香料羹’,把刀都收回去了。”
叶绾绾摇摇头:“我只有勺。”
“刀在别人手里。”
绿绣快步跟上,把手炉塞她手里:“婉容娘娘让奴婢转话,说柳小主那边静了。”
叶绾绾握住手炉,手心暖,“回。”
柳宝林院里的红纸福还在发抖。
她一见叶绾绾就跑过来,布老虎抱得更紧:“我没偷。”
“你没偷。”叶绾绾把她的头往下一按,“你只会偷吃。”
柳宝林鼻头一红,笑出声来。
她一笑,脸上那点孩子气就冒出来了,像冬日照到墙角的一片阳。
徐婉容在廊下捧着一壶温茶,目光柔,“险过去了。”
叶绾绾接过茶,抿一口,又从袖里摸出葵花子纸包,往矮几上一撒,叮叮哒哒滚一圈。
她指尖夹一粒,壳一磕,瓜仁出来,香,干净。
“在宫里,”她慢悠悠,“不吃亏就已经是赢。”
小荷坐在台阶下,学她的样子一粒一粒嗑,“那我们今日赢了两把。”
绿绣伸手去接她嗑好的仁:“我赢你的仁。”
徐婉容笑,眼里有一点叹,“你总能在小事上看出门道。”
叶绾绾把瓜子壳往一边扫,“我就是看饭。”
她又从袖里摸出小册,笔尖在纸上蹭一下,写:香罐磕痕,新;芝麻二粒,篮底;福来具名,门房证。
她停了一下,补:湿盐之患,仍。
徐婉容看她写字,忽然问:“你不怕得罪钱尚宫?”
“我怕饿。”叶绾绾抬眼,“饿比人可怕。”
小荷忽地想起什么,压低声:“娘娘,您不是说要想法子,让人不敢动咱们食材?”
“嗯。”叶绾绾把小册合上,边缘压得整齐,“先从看得见的动手。”
“我们自己做绳。”
“红绳三股绾一股白线,收尾朝左。谁换了绳,一眼就知。”
绿绣点头,手快:“我会打结。”
“再给篮底画个记号。”叶绾绾抬手比划,“画一粒胡椒。”
小荷笑得在地上滚:“胡椒粒。”
“看不见,摸得着。”
叶绾绾又抬眼,向院角招手:“白猫,过来。”
白猫悠闲地走来,尾巴绕她脚腕一圈。
她揉它下巴,小声:“你也看门。”
白猫“喵”了一声,像答应了。
徐婉容把茶壶放在她手边:“我那里有薄竹片,你拿去做牌。每篮一牌,刻日刻时,刻人名。”
“谁来送,谁收,谁签。”
叶绾绾“嗯”了一声,“簿子也要换。纸不放盐边,挂在梁下风处。”
“再做一只小风铃。”
“来者先撞铃。”
小荷举手:“我会绑铃。”
她的话音刚落,廊下就传来轻轻两声。
崔嬷嬷方脸阔口,右耳磁石耳坠在冬阳里沉沉,她袖口别的书签露了一角,纸边旧,颜色却亮。
她目光扫院里一圈,摔茶盏次数为零,说明今儿太后气色尚可。
她看向叶绾绾,笑容像刀背磨过的光,“小叶子,手脚利索。”
叶绾绾行礼:“嬷嬷来吃瓜子?”
崔嬷嬷不客气,捻一粒,壳一磕,仁入口,点头,“盐烘过。”
她把书签往上一推,压低嗓,“膳房里有人要翻新账,先把你的小账本藏好。”
叶绾绾笑:“嬷嬷放心,我的小账本在胃里。”
崔嬷嬷“啧”了一声,眼尾却笑,“会说。”
她把袖口往下一压,露出一点细字,“明日内库开旧干货,枣,桂,陈皮,各一格。”
她把这话说得像闲话,转身就走,步子稳,耳坠轻晃。
叶绾绾看她背影,嘴角慢慢扬起来。
她把瓜子纸包包起,塞回袖里,站起来,脚尖点了一下台阶。
“走,去找李叔借木牌。”
“再去门房看绳。”
小荷应声,绿绣跟上。
柳宝林抱着布老虎跳两下,又停住,冲她喊:“绾绾,今晚我去你那儿蹭粥!”
“来。”叶绾绾回头,“把你的童谣换一首。”
柳宝林扯着嗓子:“换——什么?”
“换‘胡椒粒’。”
“胡椒粒,别被人摸走——”
她唱,调还是跑,但院里风轻了,笑声落在风里,一片一片,像薄薄的糖霜。
廊角那只小风铃还没绑上,铜铃却先响了半声。
叶绾绾停住一步,侧头听。
远处传来有人脚步,带一点急。
她笑,笑意藏在眼尾,像在等一道好菜出锅。
她把披风往上一拢,手心热,心也热。
盐干,米熟,人各归位。
瓦缝里的霜还没化。
脚步声从回廊那头掠来,像风压在檐下。
小太监抱着一摞薄竹片停在门槛外,喘得直冒白气:“李叔刻好的牌到了。”
叶绾绾把手炉塞给小荷,接牌。
竹片薄,边磨得圆,指腹一划,齐整。
她抽一片,拿炭笔写:“时、日、送、收。”
她写得慢,笔锋收得紧。
小荷凑过来:“娘娘再画一个胡椒粒。”
叶绾绾笑,真的点了一粒小黑点。
绿绣搬了三卷红绳来:“红绳三股,白线一股,收尾往左。”
她手快,三绳一拧,结头收得像个小桃。
“来者先撞铃。”叶绾绾指了指门口,“再对牌,再验绳,再签名。”
白猫坐在门边打哈欠,铃声在它耳朵边轻轻颤。
一阵冷风钻进来,崔嬷嬷的人影斜斜切进院子。
“静心阁的规矩给你用去吧。”她看一眼竹牌,抬下巴,“像样。”
叶绾绾行礼,手上不停,“嬷嬷喝粥?”
崔嬷嬷叹了口气:“你这人,嘴里一有‘粥’,刀子就躲了。”
她把袖口一压,话本书签又露一角,“内库的旧陈皮已经挂出来。还有,门房那根梁漏得厉害,别把你的簿子又养湿了。”
“嬷嬷放心。”叶绾绾把竹牌“啪”地排成一列,“今天挂梁下,明天挂我的肚子里。”
崔嬷嬷瞪她,“贫。”
嘴角却没忍住。
她走时耳坠轻晃,磁石上蒙着一层冷光。
风过,香樟影动了动。
柳宝林抱着布老虎小跑过来,头发里插的花歪了,眼角却干净了。
“绾绾!”她把布老虎一举,“我没去看戏,我来还礼。”
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搁,打开,一股甜香扑出来。
“糖藕。我自己熬的。”她眼里亮,“你昨天说藕脆,我就记了。”
叶绾绾取一片,薄到能透光,齿一咬,甜从孔里冒出来,像小河从石缝里流。
“好。”她点头,“甜不腻。”
柳宝林得意得像个刚拿了第一名的小孩:“那我教你唱一首新的童谣。”
她清清嗓:“胡椒粒,别被人摸走——”
徐婉容端着茶从廊下走来,笑着摇头:“你们两个,一个把刀收进粥里,一个把规矩唱成童谣。”
她把茶壶放下,认真看竹牌:“刻得好。来往清楚,谁也赖不掉。”
小荷把红绳拎起来,晃了晃:“谁敢剪绳,绳头会说话。”
绿绣已经把第一套挂在门边,风一吹,竹牌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干脆的“叮”。
远处小太监“福来”抱着菜篮过来了。
他站在门外,先撞铃,两声,一声短一声长,带点紧张。
“叶娘娘,送菜。”
小荷把竹牌递出去,福来签名,手抖了两下,写成“馥来”。
叶绾绾笑:“你一身都是香。”
福来红了耳根:“娘娘别笑小的,小的今天先路过了香房。”
他把篮递过来,“红绳白线,收尾朝左,小的看了。”
小荷把绳子摸了一遍,摸到收尾,笑:“过。”
绿绣挑篮底,手指一摸,“胡椒粒在。”
叶绾绾把菜逐一提出来:“葱两把,青菜一筐,豆米一小袋。”
她把豆米捧在手心,豆皮绿色浅浅,像刚撑开的伞。
“午后做豆米粥。”
福来眼睛一亮:“贵妃娘娘有口福了。”
叶绾绾没抬头:“今日先做我自己吃的。多了再送。”
福来连声“是”,退下,走了几步又回头:“娘娘——”
“嗯?”
“钱尚宫那边……好像气不大顺。”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昨天有人挨了板子。”
小荷冷哼:“挨板子的是手,动手的是心。”
福来“哎呀”一声,连连摆手,溜了。
叶绾绾把豆米倒在筛子里,轻轻一摇,豆米在筛面上跳,叮叮当当,如同小雨落在竹叶。
“挑坏的,晒半盏茶,煮。”
她的声音稳。
小荷和绿绣对着筛,两人一左一右,手指尖灵,坏豆被一一拈走。
柳宝林把布老虎搁在案角,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观众:“我来洗菜。”
她伸手就抓,被小荷打手:“你洗的菜连猫都嫌脏。”
柳宝林嘟嘴:“小气。”
院外又响起铃声,两短一长。
小荷探头:“门房?”
门房老黄牵着一只小车进来,车上几块旧砖、两片薄瓦、一束干稻草。
“娘娘,按你吩咐,搬来了垫缸的干货。”他抹一把额上的汗,“这车可轻不得。”
叶绾绾笑得眼睛弯:“黄师傅辛苦。”
她让绿绣把砖瓦垫到盐缸底下,再把稻草铺在梁滴的那条线上,稻草头引到窗外。
“让水自己走。”她随口一说。
老黄看呆:“娘娘这是会算水的路。”
“会算吃的路。”她把筛子晾到廊檐下,“水不走,盐走。”
老黄笑,笑纹把他眼睛挤成一条缝。
“娘娘会过日子。”
午后阳光浅,院子里暖得像盖了一层薄棉。
豆米粥在砂锅里开花,一朵朵白米花里镶着几枚绿豆星。
叶绾绾左手扶锅,右手慢慢搅,蒸汽在她脸上一层层铺开,睫毛都湿了一线。
她往粥里滴了两滴南瓜汁,颜色温柔。
再撒一点点葱白末,点一点干盐。
香软。
小荷端出两盅,一盅给白猫,一盅给柳宝林。
柳宝林接过,吹了一下,舌尖一碰,乐得像春天的燕子:“它会自己往喉咙里跳!”
“别噎着。”徐婉容拿帕子给她擦下巴,“慢一点。”
“我慢。”柳宝林抱着盅,眼睛笑成一弯月。
叶绾绾装了第三盅,盅沿擦得干干净净,放进食盒。
“走。”
小荷提帕,绿绣捧盒。
贵妃宫风铃轻响,像有人屏着气笑。
萧明玉今日的衣裳比昨日更浅,唇色淡,眼尾挑得不那么锋。
她看一眼食盒,语气凉凉:“你倒守时。”
叶绾绾把盅放下:“不敢误胃。”
萧明玉唇角一跳:“你这人说话,像把糖裹在胡椒上。”
她接过盅,低头,粥面上那点葱白末像星星。
第一口下去,她眼里的光往里收了一分,像从风里走进屋。
“很好。”她只说两个字。
周云深靠柱而立,银面具底下的眼睛落在盅沿的光里。
“盐不湿。”他淡淡道,“很难得。”
叶绾绾点头:“我会烘。”
萧明玉把盅放下,指尖在盅沿轻滑一圈,“钱尚宫那边,已经有人来请罪。”
她抬眼,笑意不到眼底,“我让她回去看盐。”
“盐若再湿,她就去风口站半个时辰。”
叶绾绾咳了一声,咳走嘴角差点溢出来的笑:“站久了容易伤风。”
萧明玉挑眉:“我又没叫你站。”
她把铃坠拨了拨,铃声像水上过了一只小船。
“你的小牌,”她忽然说,“借我看。”
叶绾绾递过去。
萧明玉把竹牌翻一翻,看见那一粒胡椒点,笑了,真笑,笑到眼尾,“这个可爱。”
“我宫里也做几块。”
“谁敢对我动手,我就拿牌拍他。”
周云深在旁轻轻“咳”了一声,“娘娘,牌拍不得人。”
“拍风。”萧明玉不以为意,“让风长记性。”
叶绾绾把盅收回,盅底还温。
她退到帘外,被内侍招手拦了一下。
内侍低声:“钱尚宫的人刚从这边回去,脸色不太好。”
叶绾绾“哦”了一声,把“哦”压到舌底。
回院的路上风更紧,廊下落着薄薄的霜花。
小荷挽住她:“娘娘,我们的竹牌会不会被人仿?”
“会。”叶绾绾点头,“所以还要刻人。”
“谁刻谁用,竹纹不一样。”
“我们再在牌边打三枚孔,孔距不同。”
绿绣眼睛一亮:“我会打孔。”
“再做一枚暗刻。”叶绾绾伸指在竹片边缘画了条细线,“用灰墨,不举到火边看不见。”
“谁仿,都仿不全。”
门口两声短铃,老黄又来了。
他笑得像多喝了两盅粥,“娘娘,门房梁头我给您刮干净了,抹了灰,再压了一层薄瓦。”
“这回该不滴了。”
叶绾绾竖起拇指:“黄师傅是我半个屋檐。”
老黄受用,走路带风。
夕阳压低,光从窗棂里一条条挤进来,落在竹牌边上,细纹清得像鱼鳞。
小荷抱着绳,一根根数:“一……二……三……”
数到第九根,她停住了。
她把一根红绳举到光下,眉心拧成一团:“娘娘,这根收尾朝右。”
绿绣一把抢过:“谁打的?”
小荷翻牌,看签:“午时后新送来的那扎。”
叶绾绾把绳头放在指腹,轻轻摩挲,绳股纹理和别的略粗。
“不是我们的绳。”
她伸手,把门上刚挂的铃轻按了一下,铃声更清。
“今晚不收生人菜。”
“让他们明早再来。”
小荷“好”,立刻去关小门。
白猫跳到窗台,尾巴来回一甩。
她忽然又回到案前,把那盒“赐盐”从暗格里取出,开一线,再开一线,再开到能倒出一小撮。
她把纸铺开,把盐抹成一条细线,拿蜡烛靠近。
盐线很慢很慢才出白雾。
周云深教她的法子——纸蜡试。
她把盐又封回去,封泥压得比来时更重。
简册翻到今天最后一行:赐盐,闷;红绳一根,右收;铃试,过。
她停笔。
外院响起一步三停的脚步,轻,却有点熟。
小荷推门:“娘娘,福来又来了。他没抱篮,他抱着……一捆竹。”
福来把竹放下,声音压得很低:“叶娘娘,钱尚宫那边也刻了牌。”
他咽了下口水,“做得很像。”
“不过——”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递过来,“他们的孔距都一样。”
“没有胡椒粒。”
叶绾绾接过,放在火边一照,竹片边缘光滑,没暗墨。
她笑,笑意从眼尾漫到眉间:“好。”
她把自己的牌和那块放在一起,像在摆两道菜,“像到八分。”
“剩下两分在舌头上。”
小荷听懂了,咯咯笑。
绿绣把门关上半寸,风被关在外头。
叶绾绾把竹牌装进布袋,套在腰间,像多了一小串叮当的安心。
她去灶前收火。
锅底还温,粥粘在壁上,薄薄一层,她拿瓷勺轻轻刮下来,装在小碟里。
小荷伸手:“我来尝。”
“给猫。”叶绾绾护着碟,认真,“它也一天跑来跑去,辛苦。”
白猫得了赏,吃得极慢,吃到最后还舔了舔碟面。
天色更暗一层。
门外的人群散了,风把碎话带成细末,落在瓦缝里,不响。
叶绾绾在案上铺纸,磨墨。
她把竹牌规矩、红绳结法、铃响暗号,一一用最简单的字写下来。
“我怕明天我忘了。”她抬头,对徐婉容眨眼,“我要留给后天的我看。”
徐婉容失笑,按住她的纸:“你不会忘。”
“你只会加菜。”
她们正笑,门铃被撞了一下,清脆,不慌,三短一长。
小荷挑帘。
门口站着周云深,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各提一只布囊。
他把酒精喷壶往袖里一挂,抬手作揖:“借你们的灶火。”
“我试几味药材。”
叶绾绾让开,给他腾了半面案。
周云深把布囊打开,里面是陈皮、桂枝、茯苓,全都干得好。
“内库放出来的。”他把每样分一小撮,“我顺便拿了你说的‘纸蜡试’成色最好的那几味。”
“你也试试。”
叶绾绾学他法子,烛火一靠,陈皮香一鼓,白烟快,桂枝甜一闪即逝,茯苓几乎无声,这才是干的味道。
周云深点头:“你这火稳。”
“手也稳。”
他忽然压低声:“膳房有动静。”
“有人在找你的小账本。”
叶绾绾“哦”了一声,往自己胃上拍一拍:“在这儿。”
周云深看她,银面具下的眼睛弯了一下,像在笑。
他把一小包药末推过来:“胃寒就喝。别逞强。”
叶绾绾把包塞进袖里:“我逞的是嘴。”
周云深失笑,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门口的铃,换一换位置。”
“有一只在影里,有一只在光里。”
“偷铃的人怕影,撞铃的人爱光。”
他说完就走,步子极轻。
叶绾绾看着两只铃,动了一下凳子。
小荷懂,搬了钉,调整角度。
铃轻轻一碰,声更亮。
夜气慢慢盖下来。
院里点上两盏小灯,灯影在门槛上铺一条细缎。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很轻很快的脚步,像有人怕惊动什么。
铃没响。
门也没动。
风先动。
叶绾绾抬眼,握紧了手里的竹牌。
她笑了一下,笑意里有胡椒的辣,也有枣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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