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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鸡鸣还没透墙。

窗纸先被一缕薄亮撑开。

风炉里昨夜余烬一触就红。

小厨房的锅盖冒了一口白汽。

芝麻在铁铲上一翻,噼里啪啦地跳。

叶绾绾叼着半块芝麻饼坐在矮凳上。

她另一只手把红豆沙团按圆又按扁。

甜气贴在指腹,黏得她想舔一口。

小荷端着热水进来。

壶嘴出气像猫打呼噜。

“娘娘,昨夜的事传遍了。”

“嗯?”

“您就是那个‘清口解局’。”

“哦。”

她咬下第二口芝麻饼。

饼面脆,芝麻香从齿缝挤出来。

“我还是‘清锅刮底’。”

小荷忍住笑。

“外头都在打听配方。”

“配方就摆在灶台上。”

她把团子落进蒸笼。

蒸汽一冲,她眯起眼。

“豆沙要比嘴软。”

小荷把门掩了一指。

“巳时的试口还在。”

“在。”

“皇后那边传过银秤。”

“秤我收了。”

她摸摸袖里那根细杆。

银秤凉,像一滴月光搁在脉上。

小荷把昨夜那枚秤砣递过来。

红线还绕得紧。

“要不要拆。”

“先不。”

她把砣贴在秤旁。

两样东西静着不动。

“像两只耳朵。”

小荷低低笑。

“井字钥匙呢。”

“在腰上。”

她把钥齿摸了一下。

金属边冷,把她指尖刺得醒。

“早饭先吃什么。”

“先吃热的。”

她把第一笼团子撩开一线。

豆香喷出来,甜不腻,像窗外新翻过的泥。

她夹起一个吹气。

团皮微微发颤。

“烫。”

她还是咬了。

小荷看得眼亮。

“我也要。”

“吃。”

两人对着蒸汽一口一口地吸。

风炉底下的火顺从地低了又高。

屋檐上的铃被晨风碰了一下。

“当”的声细,像敲在她胃上。

“再做两样解腻。”

她把藿香摊在竹匾。

“切细。”

“嗯。”

“梨丝要比昨夜薄一线。”

“嗯。”

“盐过筛。”

“嗯。”

小荷把“嗯”说成一串,像搓珠子。

叶绾绾看她。

“你高兴?”

“我紧张。”

“紧张也能吃。”

“能。”

她们笑的时候,窗外小雀叽了一声。

叽声落在锅盖上。

锅盖轻轻一响。

小荷又探头到门缝外。

“巳时还早。”

“早就好。”

“可以多蒸一笼。”

她把第三笼团子摆得满满。

空隙里塞了两块红薯角。

蒸汽抱住红薯像抱小火苗。

叶绾绾往风炉上一靠。

暖气从衣摆底下往里钻。

“外头在吵。”

“让他们吵。”

“咱们吃。”

她把芝麻饼最后一角塞进嘴里。

“好。”

门扇被轻敲两下。

“谁。”

“膳房小顺子。”

“进。”

他一身热气,鼻尖挂了汗。

“娘娘,昨夜的盐我都筛了。”

“你嘴筛了吗。”

他一怔,憋笑。

“筛过。”

“那就好。”

他把一个小木匣放在案上。

匣子里是三朵晒干的薄荷花。

“总管说,给娘娘的舌头降降火。”

“你们心细。”

她拈起一朵在鼻尖一闻。

花面软,香像一口冷水落进喉咙。

“行。”

小顺子没走。

“还有个小话。”

“说。”

“昨夜井边的油纸,被收了。”

“被谁。”

“奴才不敢看。”

“你看了影子。”

“像穿青的。”

“记住脚印。”

“我记不住。”

“那你记住你记不住。”

他怔了,再笑。

“是。”

他退了两步,脚跟不敢响。

门又合上。

叶绾绾把香草推到阴处。

“别晒过。”

“嗯。”

她把银秤拿起来。

秤杆贴在掌心,好像一条细鱼伏着。

“试口用旧秤。”

“娘娘不拿新的?”

“新秤太显。”

“旧秤顺手。”

她把旧秤的砣往外挪了一指。

“今天只称薄,不称重。”

小荷笑。

“称薄。”

“薄才好吞。”

巳初的日头越过屋脊。

廊下一块地面被晒得白。

风带出一股酱香。

她把团子装进两个竹食盒。

盒底垫叶,叶面潮润,闻起来像刚洗过的手。

“走一遭。”

“走。”

小荷把钥匙串抄在掌心。

钥齿彼此撞了一声。

铃没有。

她们出了门。

小道上落了薄薄一层桂花屑。

鞋底压过去,甜香被挤出来一点。

她换了一口气。

“今日别说喜话。”

“我不说。”

“你只说‘好吃’。”

“好吃。”

她点头。

“就行。”

小灶旁的院门半掩。

内侍在门边立着。

袖口收得很齐。

他看一眼竹食盒。

“娘娘请。”

“劳烦。”

院内风比外头温。

风从灶膛里穿过,带着一线木柴味。

皇后未到。

管事嬷嬷先在。

她的目光像秤砣落在一截上。

“叶小主又带盏。”

“带给嘴的。”

嬷嬷淡淡嗯一声。

“皇后娘娘稍后用。”

“好。”

叶绾绾把旧秤摆在灶旁。

秤影拉得薄。

她把藿香末一粒粒敲在碟沿。

声音细,像雨点打在竹叶上。

嬷嬷看她手法。

“你昨夜说‘酸接苦’。”

“我今儿还是用这路。”

“今日无苦。”

“舌头记得。”

嬷嬷没笑也没拧眉。

“你记得就行。”

皇后来了。

帘影先动了一下。

靴底在砖面上没有声。

她坐下时风也收了。

“开始吧。”

叶绾绾把第一碟解腻卷捧上。

卷口收紧,紫苏压得稳。

她不多说,只看皇后的手指落在卷面。

“咬。”

皇后咬下一寸。

瓢儿白的脆从齿后轻轻冒了一下头。

鸡丝随之散开。

薄荷末在边上像一条凉意划过。

“可。”

皇后的目光落回碟沿。

“盐好。”

“过筛了。”

“昨夜你过了。”

“今儿也过。”

皇后抿了一口醒口小汤。

清汤在瓷里走了一圈。

她把碗放回。

“再来粥。”

叶绾绾把粗米清粥舀成一小盏。

粥面薄亮,像早晨的雾粘在碗口。

皇后喝了一口。

她眼尾不动。

“昨夜的雾,今早还在。”

叶绾绾点头。

“在就成。”

皇后把盏推回一寸。

她转头与嬷嬷交低一句。

嬷嬷应了。

“御前说,今后大宴前,先试一口‘解腻’。”

“好。”

“不是为宠,是为胃。”

“我知。”

她把手收回袖子里。

火声低,粥声轻。

她忽然打了个小哈欠。

皇后看见。

“困?”

“困。”

“昨夜。”

“吃多了。”

皇后含笑不语。

她又把银秤看了一眼。

秤杆冷静。

“还有一事。”

皇后点头。

“说。”

“井边钥匙。”

“谁给你的。”

“门钩上忽然生出来的。”

“你要做什么。”

“开井。”

“开了做什么。”

“捞月。”

皇后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

“别冷。”

“把月煮了。”

“加蜜?”

“加盐。”

皇后终于笑出来一点。

“退下吧。”

她与嬷嬷换了两句话。

嬷嬷把一小包盐递过来。

“内库的盐。”

“谢谢。”

“回去收好。”

“我吃好。”

嬷嬷微微摇头。

“你这嘴。”

叶绾绾把竹食盒合上。

“我回小厨房了。”

“去吧。”

她们绕着小灶出门。

日头往上一指。

桂花的影落在她袖上。

小荷小跑两步追上来与她并排。

“娘娘,嬷嬷看您客气。”

“她看我睡。”

“您明明醒得很。”

“醒得是胃。”

小荷被逗了。

“今儿午后吃什么。”

“先腌柚皮。”

“再做芝麻饼。”

“再蒸一屉细莲糕。”

“我以为您要歇。”

“我歇在锅边。”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一拍就亮。

门背后挂的小旗自己摇了一下。

布面轻轻抖。

“它也困。”

“它饿。”

小荷把砂糖倒在碗里。

砂糖掉下去哗啦一声。

她把柚皮切成细条。

白瓤刮得干净,不留苦筋。

“盐先擦一遍。”

“嗯。”

“再入糖。”

“嗯。”

“再压一块净石头。”

“嗯。”

小荷每一声“嗯”都带着甜。

叶绾绾把锅里芝麻炒到微黄。

芝麻香挤着空气往外跑。

她伸手把窗开了一指。

香就顺着缝溜出去。

“留一半。”

“留谁。”

“留胃。”

她把芝麻倒回盆里。

“再加一点蜂蜜。”

“蜂蜜要过筛。”

“我知道。”

她把蜜线拉长。

蜜线在光里颤了一下。

她用秤盘托住,等它停。

“好了。”

小荷舔了舔牙根。

“甜。”

“先别吃。”

“我看看团子皮。”

她把莲粉揉在掌心。

水一点点加,像往心里添安静。

小荷忽然又想起外头的声浪。

“娘娘。”

“嗯。”

“外头都说您要升位。”

“升位有用吗。”

“也许有。”

“能让我多吃两口豆沙团子吗。”

“不能。”

“那免了。”

小荷笑得蹲下去。

“娘娘,您真不急。”

“我急吃。”

“还有别的。”

“还有睡。”

她把莲粉团压开成薄片。

薄片搭在手背上透光。

“你看。”

“像月。”

“像今夜要捞的那只。”

小荷眼睛一亮。

“真捞?”

“捞。”

“用井钥匙。”

“用腰。”

她把钥匙拍了一下。

钥齿响在她腰侧。

“嘡。”

屋外的风又敲了下檐角的铃。

铃回她一声。

“嘡。”

她笑了。

午后很软。

阳光把案上的盐分一粒粒照亮。

她把盐过筛。

盐雨从筛眼落下细细的声。

小荷埋头揉面。

面团在她掌心里起伏。

叶绾绾忽然停手。

“你听。”

小荷竖耳。

“什么。”

“井那边。”

“有声?”

“一缕凉。”

她把手背贴在窗纸。

窗纸后的一丝风从纸纤里钻过来。

风带着一点湿。

“晚些去。”

“嗯。”

她又把芝麻饼下锅。

饼在锅里鼓起小泡。

她用筷子把泡捅破。

“嘶”的声音像蛇吐信。

她笑了一下。

“你别学。”

小荷拿帕子捂嘴。

“我不学。”

小厨房里渐渐多香。

香草的青,柚皮的苦甜,芝麻的坚,米气的软。

都在风炉边挤着肩。

叶绾绾把小旗倒插在调味罐后。

旗布挡了一点亮。

“眼睛不刺。”

“是。”

小荷递来一杯温水。

水面微微荡。

她看着那圈涟漪。

“像昨夜汤上的气眼。”

“小。”

“可有用。”

外头的议论还在。

有宫女从窗下走过。

“她就是那个叶小主。”

“看手就知道。”

“她手小。”

“刀利。”

“嘴利。”

“都利。”

“利也不伤人。”

声音顺着窗缝挤进来一点。

叶绾绾没接。

她把一片热饼递给小荷。

“吃。”

“好吃。”

“你只会说这句。”

“今儿您让只说这句。”

“我今日听话。”

她笑。

“晚些就不听。”

小荷被戳中,笑到直不起腰。

影子从门槛上滑过去。

一个小太监在门缝里咳了一下。

他不进。

“娘娘。”

“说。”

“御前留话。”

“说。”

“解腻留两份。”

“收。”

他脚步立刻轻了。

他像踩在棉上。

叶绾绾把两份卷包得严严。

“送去。”

“是。”

他伸手接。

她忽然又塞了两块芝麻饼。

“路上吃。”

他愣了一下。

脸上像一个刚擦过油的灯盏。

“谢娘娘。”

他跑得快。

铃被他袖口擦了一下。

“当”的声远了。

叶绾绾揉揉肩。

“我困。”

“躺一会儿。”

她把小榻上的薄毯拉下来。

毯角蹭过她的脚背冷了一下。

她把直言小旗压在枕边。

她把银秤放在枕前。

秤杆与枕边的缎子挨着,发出极细的轻响。

“叮。”

她闭眼。

“醒了叫我。”

“我用什么叫。”

“用香。”

“哪种香。”

“红薯。”

“好。”

她睡得很快。

火声像替她呼吸。

小荷轻着脚步在案前收拾。

她把团子摆进竹匣。

她把柚皮压上石头。

她把钥匙串挂回门钩。

钩子轻轻一响。

午后云影从窗上走过去。

影子把她的睡脸刷了一层浅凉。

她翻身。

她把手背往秤上摸了一下。

银秤在她掌心下沉了一寸。

傍晚的光收回来。

风从西边钻进屋。

风炉里火苗往里缩。

小荷踮脚把柴推近。

火又舒了一口气。

叶绾绾睁开眼。

她鼻尖先闻到芝麻的回香。

“晚了。”

“还早。”

她坐起来。

发尾蹭过枕面。

她摸腰间钥匙。

钥齿还凉。

“去井边。”

“嗯。”

她们披了薄外袄。

门口的影子已经淡。

院角的桂花香压到地上。

井栏边的青石凉。

她把钥匙送进小铁锁。

锁芯像咳了一下。

“咔。”

井盖一侧的插销滑开一指。

她把盖掀到一半。

冷气从井口直上来。

冷把她眼里的一点火气挑掉。

井壁上有潮水挂着。

月亮从水下把一线光抬到她脸上。

小荷往下探。

“什么都没有。”

“有。”

“什么。”

“风。”

她把一只细绳从井檐下摸出来。

绳头系着一只小小的泥封罐。

罐口油纸压得实。

她用指甲挑开一角。

一股清盐的香跳出来。

“盐柠。”

小荷张大了嘴。

“谁放的。”

“我不知道。”

“要不要吃。”

“先别吃。”

“先煮。”

她把罐口又封好。

她把罐挪到怀里。

怀里一凉,她打了个喷嚏。

小荷忙把外袄拉紧。

“回屋。”

“嗯。”

井盖重新合上。

插销回到位上发出短短一声。

钥匙从锁孔里退出来。

钥齿带出一小片锈粉。

她把锈在指尖一抹。

铁味在舌根上隐了隐。

“回。”

“回。”

她们一路踩着桂花香。

香在脚后安静地翻了两翻。

小厨房里火还活着。

她把泥罐放在案上。

她把锅里的水点开。

水沿抖了两下。

她把罐里的盐柠取一瓣。

“尝。”

“酸?”

“先闻。”

她把柠皮搁在鼻下。

盐气托着柠香往上飘。

苦藏在后头不动。

“好。”

“好吃。”

“你还没吃。”

“我先替嘴答应。”

她笑。

她把一小瓣放进清汤里。

姜丝在汤里打了一个结。

她把瓷勺从外沿绕一圈。

汤面亮了一寸。

她抿一口。

盐把舌头先按住。

柠把鼻腔轻轻提起来。

苦不出声。

“这能压油。”

“能压烦。”

小荷看她。

“娘娘心里烦?”

“我嘴里不烦。”

“那就好。”

她把汤分成两盏。

一盏递给小荷。

“喝。”

“好喝。”

“今晚能睡。”

“能。”

窗外月亮挪到窗楞上。

月白在银秤上铺了一层冷。

秤反了一线亮到门板。

门板那头有人走过。

靴底轻轻拖了一下。

她没有起。

她把直言小旗扶正。

小旗在灯影里像一根细草。

她把银秤移到旗旁。

秤与旗挨得很靠。

她把钥匙串挂回门钩。

钥齿撞了一声。

屋里静了。

小荷端来一小碟新切的柚皮。

糖还没全渗进去。

边缘有一点涩。

她把一条放在舌尖。

涩过一寸就给甜接住。

她点头。

“再压一夜。”

“嗯。”

她把身子靠在小榻上。

毯角盖住膝头。

“我不升位。”

“娘娘不升。”

“我升锅。”

“锅升火。”

“火升香。”

“香升睡。”

小荷被她带着念了一串。

她笑。

“我只想这四升。”

“我记下。”

外头的风把铃碰了下。

铃应了一声短短的“叮”。

她抬眼。

银秤也跟着轻轻一响。

像有人指尖敲了它一下。

她没有去找人。

她把盏里的盐柠汤喝完。

她把碗底抹得干净。

她的目光落在门槛一处。

那里有一点点红丝线头。

线头像昨夜秤砣上的那根断尾。

她用指甲把它挑起来。

它很轻。

风一来就要跑。

她把线头塞进小匣。

小匣里东西碰了一声。

“叮。”

她闭眼。

“还能再清净几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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