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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午后风从御道尽头吹来一股干凉。

廊檐下的铜铃被风拎了一下。

“当”的一声比早上清。

御前传来的小道消息就顺着铃声往各处跑。

“有主子翻胃。”

“是膳房的事。”

“是风潮的事。”

“有人说被下了料。”

“有人说是潮坏。”

话头一圈圈绕着,终究绕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门半掩着一线。

日影从门缝里斜进来,压住几卷未批的折子。

容霁安手指在茶盏盖上轻轻一扣。

瓷盖与盏口摩出细小的“叮”。

太监低头把几只奇形铜器摆在案侧。

有一只像半枚月,又有一只像倒置的葫芦。

还有一片薄得透光的铜叶,边缘刻了小小的井字。

容霁安眼尾扫过那枚井。

他的指节无声收了一下。

“御膳房的风声,细说。”

内侍躬身,把今晨的混乱与午时的自查一一呈上。

“说叶小主一句,挑了潮与霉。”

“又说盐缸上层湿。”

“又说陈皮晒过头。”

容霁安指尖在茶盖上停住。

盖沿的温度带着水汽,很薄。

他的视线从铜器上移开落在折子边。

“是她。”

“是。”

“她如何说的。”

“随口。”

“随口就说中。”

容霁安的唇线微动。

茶气轻轻往上冒了一点。

“传她来。”

内侍应了一声。

“宣小主叶氏进御书房。”

内侍退下时袖口扫过案角。

那片薄铜叶晃了一下。

铜叶贴在案面上,发出一声极细的“嘡”。

……

小厨房里甜汤正“咕嘟”。

风炉边暖气往外铺。

杏仁香与梨的甜把窗纸熏成一层淡淡的味。

叶绾绾拿着竹勺在汤里轻轻划一圈。

勺背挨着汤面压出一圈细涟。

她把盏口凑到鼻尖,先闻后抿。

“再来一指蜜。”

小荷笑着去拿。

蜂蜜拉出一线细光,落进汤里很安静。

门外脚步一顿。

那脚步在门槛外收了一收。

“叶小主。”

“在。”

“奉旨传召。”

小荷一惊,蜜勺差点滑脱。

叶绾绾托住盏,抬眼看门。

内侍的礼音平平,眼神却不敢起波。

“用膳时?”

“是此时。”

叶绾绾把勺放稳。

“我就是随口说说。”

内侍垂头。

“圣上问一句。”

“我喝一口再走。”

她把甜汤含了一小口。

杏仁的香把舌背轻轻抚了一下。

她把直言小旗从案角拿走塞进袖里。

银秤留在枕边的匣子里没动。

钥匙串顺手挂在腰里,牙齿互撞了两下。

“走罢。”

小荷把一只小盅塞到她手里。

“路上喝。”

“我在路上不会洒。”

内侍侧身引路。

廊下一阵风贴着砖面跑。

风把桂花香扯成一条。

叶绾绾端着盅慢慢走。

她的脚步踩在那条香上,香就碎成一粒一粒的甜。

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书房檐角。

檐角的铃很小,声音并不小。

“当。”

她把盅口贴了一下唇。

“我喝了。”

小荷没跟进。

她在门外把手放在心口,悄悄呼了一口气。

……

御书房内凉了一分。

香案边摆着一盘石榴。

石榴皮微裂,籽露出一个小眼。

旁边的铜器静静卧着。

像几只各有心思的小兽。

叶绾绾迈进门,裙摆扫过门槛发出一声轻响。

她行礼。

“臣妾见过圣上。”

容霁安的目光从铜叶上移到她脸上。

她眼角还带着被风炉熏过的暖。

他说话时声音很平。

“起来。”

她起身,袖子里的小旗悄悄往下滑了半寸。

旗杆在手腕处硌了一下。

她站定,鼻尖先闻到书案上的墨香。

墨香里藏了一丝金石味。

她眼角扫到一只怪样的铜器。

那东西像半个扁壶,又像一只缩了头的雁。

她没问。

容霁安看她的视线落过。

“你可真识得食材之事。”

叶绾绾摇头。

“我不敢当。”

“不过是嘴馋惯了。”

“眼睛挑得比别人快些。”

容霁安指节在案上一敲。

那敲声落在铜器上反了一下。

“膳房今晨之事,是你口里说的潮与霉。”

“我说了黑叶子。”

“我说了麻袋。”

“我说了门没推紧。”

“我没说谁的错。”

容霁安看她的口气。

像在说一碗汤。

“你随口。”

“我随口。”

“你随口就让一屋人忙到未时。”

“我也困到未时。”

他看她袖口里露出的一点木色。

那柄细旗的边角藏得不稳。

他不问。

他抬手把那盘石榴往边上移了一寸。

木盘与案面摩出一声低低的擦响。

叶绾绾看了一眼。

她把话放轻。

“这石榴放木盘里容易坏。”

“木吸水。”

“石榴就跟着出汗。”

“若换一只竹篓,底下垫叶,能多放几日。”

容霁安的目光一闪。

他想了想。

“竹篓要在何处取。”

“御园小圃旁那个老匠就编。”

“篾细,口紧。”

“底下再铺两层晒过的柚皮。”

“柚皮要洗盐,洗干。”

他不插话。

他把手伸到石榴旁,把一粒露出的籽轻轻拨回去。

籽在壳里滚动了一点发出极小的声。

叶绾绾又瞥了一眼案侧的铜器。

她看见那片薄铜叶。

铜叶背面刻了一个小小的“井”。

刻痕很浅,像刀尖试手时不肯太用力。

她眼里有一瞬间的细光。

她把眼又收回来。

容霁安看到了那一闪。

“你认得这物。”

“我认得它薄。”

“我认得它贴在案上不动就像一片鱼鳞。”

“它能做什么。”

“它能做垫。”

“把热盏放上头,它就不打滑。”

“也能当小簟放在盘底,隔出一丝气。”

“让底不出汗。”

容霁安抬了抬眉。

“你手里拿它做过这个。”

“我手里没拿过它。”

“我只拿过铜钱。”

“铜钱也能垫。”

“那是穷的时候。”

容霁安看她笑了很轻的一下。

他也不问她“穷”的旧事。

他把另一只像半枚月的铜器推近她一寸。

“此物何用。”

叶绾绾俯身看了一眼。

铜弧内侧有一道细细的槽。

槽里存了一点干掉的油。

她用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下弧。

“用来滤油。”

“你们若把它翻过半指,槽就能接住浮油。”

“油先走弧,再走嘴。”

“嘴就不脏。”

她抬头。

“若用错方向,油会回锅。”

“回锅就旧。”

“旧就苦。”

容霁安“嗯”了一声。

他很少在别人的话后面接这个字。

他把那只像葫芦的铜壶轻轻一摇。

壶腹里有水声走了一圈。

“这壶呢。”

“温汤。”

“要在炭火边立一尺远。”

“别贴火。”

“贴火就腥。”

“离火一尺,汤面会起一层薄薄的雾。”

“雾是好东西。”

“能把嘴里的刺软下来。”

容霁安忽然笑了一下。

笑意在眼尾压平了一道纹。

“你嘴里刺多。”

“我嘴里刺多。”

“我胃里刺也多。”

她把袖子里的小旗往上提了半寸。

旗杆磨到她的腕骨。

她轻轻换了个位置。

容霁安看着那只袖子。

“你袖里是什么。”

“旗。”

“做什么的。”

“点菜的。”

“也用来挡嘴。”

“你挡得住?”

“挡不住。”

“那你带它来做什么。”

“我忘了拿出来。”

容霁安似笑非笑。

“你今日随口太多。”

“我今日随口够了。”

“我还想喝甜汤。”

他看她手里的小盅。

盅壁上还结着一圈薄薄的雾水。

他忽地问。

“你可知道朕为何问这些。”

“圣上在意膳房。”

“圣上也在意口腹里的安。”

“你们御前比我们小厨房多一层怕。”

她没抬头。

她的眼睛落在盏沿的水珠上。

水珠往下滑了半指,挂住了。

容霁安的指尖在茶盖上再扣了一下。

瓷盖与盏口又摩出一个“叮”。

他没有提“母后”的旧事。

他只是把茶盖轻轻放在一旁。

“你说话与寻常不同。”

“我只想着吃得安。”

“我不想着比人安。”

“你不想比。”

“我不想比。”

“有人逼你比呢。”

“我就把锅搬走。”

容霁安看她把“锅”两个字说得很稳。

仿佛她手边真的有一口锅在呼吸。

他不继续问那句“谁逼”。

他把石榴盘又推走半寸。

“前日大宴。”

“你救了场。”

“我救了我的舌头。”

“我看到了你的手。”

“是细的。”

“但动作很稳。”

他顿了一下。

“朕问你一件小事。”

“圣上请。”

“昨夜井边。”

“有无外人动过。”

叶绾绾的眼很静。

她嗅到他话里一丝锋。

她装作没听懂锋。

她把盅口朝里收了一点。

“井风大。”

“钥匙冷。”

“我手冷。”

“我回屋煮了盐柠。”

容霁安看她不接。

他没再追。

他把那片井字铜叶翻了个身。

铜叶背面那道井字在灯下挪了一下光。

他把铜叶又轻轻压回去。

“今日膳房自查。”

“钱尚宫回话。”

“你所言,大致属实。”

“属实也好。”

“他们下回别把麻袋放墙边。”

“别把门留一指。”

“别把筛子缝当成眼。”

容霁安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笑像落在铜器上的水珠。

“你记仇不记人。”

“我记味。”

“我记盐。”

“我记火的声。”

“我不记谁是谁。”

他把茶盏端起。

他把盏盖在盏口上转了一圈。

盖沿与盏口摩出来一圈细细的鸣。

“你可愿……”

“你先别愿。”

“你先听。”

叶绾绾觉得耳根烫了一点。

她把手背贴在袖里小旗上。

她听见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慢。

“以后。”

“若御膳房有事。”

“准你来回话。”

盏里热气在此刻往上一冒。

她吸了一下鼻尖。

杏仁香淡了。

“回话是说话。”

“说话会累。”

“我喜欢吃。”

“也喜欢睡。”

“我不喜欢累。”

容霁安把盏放下。

盏底在案上“嗒”了一声。

“你不愿。”

“我不敢说不愿。”

“我只想先回去喝完我的甜汤。”

容霁安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里没有逼迫。

他只是点了一下头。

“去。”

“把你的汤喝完。”

“朕再问你一件。”

他又停了一息。

那一息像是把盏里的热气收住。

“那枚秤砣。”

“你还收着。”

叶绾绾指尖在袖中摩了一下那一截红线头。

她把眼睫压下去。

“收着。”

“红线紧。”

“未拆。”

容霁安“嗯”。

他没有解释他何以知她有那枚砣。

他也没有问那红线头打哪里的结。

他只是把案上的半月铜器轻轻推正。

“下次用它滤油。”

“别再让油回锅。”

“别让旧味上来。”

“我让旧味睡下去。”

她把这句话说得像哄孩子。

内侍在门外低声一咳。

风从门缝里挤了一指进来。

风带着廊下桂叶的甜。

叶绾绾把小盅抱在掌心里,向前一步。

“臣妾告退。”

“准。”

她退出两步,再转身。

她听见盏盖轻轻一扣。

那声音像她小厨房里风炉上的小勺碰了锅沿。

她把眼抬起来。

她看见案侧那几只铜器在灯下沉着。

那片井字铜叶躺得很平。

她心里忽地像被秤砣压了一指。

她又把心里的砣挪回中间。

就不偏了。

……

门外光线比屋里热。

小荷在槐树下踮着脚等。

她手里捧着空盅,盅底还烫。

“娘娘。”

“嗯。”

“圣上说什么。”

“说我以后可以回来讲话。”

小荷张口合口。

“那是好事。”

“是麻烦。”

她把盅拿过来,把盅底贴到手背上。

热把她手背上的那点凉驱走一线。

“走。”

“回去喝汤。”

小荷想笑又不敢笑。

“娘娘遇上皇上,还记得喝汤。”

“我只记得喝汤。”

她们往回走。

廊角一阵风挤进来。

铃在檐下连响两下。

“当。”

“当。”

小荷忽然想起什么。

“娘娘,御书房里那片铜叶……”

“你也看到了。”

“它也刻井。”

“井到处都有。”

“它薄。”

“薄容易塞缝。”

“塞哪个缝。”

“你猜。”

小荷苦着脸又被逗笑。

“娘娘,您回去还做甜汤吗。”

“做。”

“今天多放一指盐。”

“盐柠?”

“盐和柠各半。”

“把口里的旧话洗掉一点。”

小荷小声“噫”。

“娘娘也怕旧话。”

“旧话黏牙。”

“黏牙不好睡。”

她们穿过两重影。

小厨房的门一推就开。

风炉里火还安稳地呼吸。

银秤安在匣中。

钥匙串挂在门钩上。

那片铜叶被小荷小心塞在旗影下没动。

叶绾绾把外袄一搭。

她先去洗手。

清水里有一丝盐。

她把指腹搓过指缝。

“甜汤热一热。”

小荷应一声。

盅底在火沿上舔了一下。

“嘶”的声轻。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插回案角。

旗面挡了一指灯光。

她把银秤匣子拉近。

她把那枚缠着红线头的秤砣捧出来。

红线打的结很实。

结口处压出一小道斜纹。

她指尖按了按。

结没有松。

“明早拆。”

小荷“嗯”。

“今夜睡前吃什么。”

“芝麻饼半枚。”

“红薯一口。”

“盐柠一盏。”

“我给您加两条柚皮。”

“别多。”

“多了我梦里会嚼。”

小荷笑得眼都弯了。

风从窗纸边沿掠过去。

窗纸颤了一下又安下去。

门外廊心传来两声极轻的脚步。

像有人贴着墙走。

叶绾绾没有回头。

她把盅端到唇边。

她把那口甜汤慢慢压在舌背。

杏仁在喉间化开。

她背后的小旗微微抖了一抖。

风炉里的火像听见她喉咙的动静,又往上贴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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