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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夜色把回廊涂了一层水光。

檐下的铃被风拎了一下。

“当”的声落在青砖缝里。

值夜的小太监打了个盹又醒。

他揉着眼往暗处一指。

“圣上,前面就是清宁宫的小灶。”

容霁安点了点头。

他的靴底没出声。

余温被他带进了廊心。

风炉的火在窗纸后一明一暗。

面团的香气顺着窗缝往外探。

案上的小秤躺得很正。

秤砣靠在直言小旗的影下。

叶绾绾袖口松松挽起。

她手心按着糯团,把气挤出去一线。

她把手背贴在风炉边。

“还差一口热。”

小荷递来一方温帕。

帕角落在她腕侧。

“娘娘,姜糖我再砸一碗。”

“再砸一碗。”

门口的脚步停住了一瞬。

门栓“咔”的一声轻动。

小太监在门外低低通报。

“叶小主,圣上巡夜。”

面团在她掌心里微微一颤。

她抬眼。

火光在她眼里划了一下。

“门开着。”

门扇掀起一指。

夜色被灶火一口吞了半寸。

容霁安立在门内。

他眸里藏着一点夜露。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粗碗与竹筷。

他指尖抚过案沿。

木纹温热。

“你倒自在。”

叶绾绾把手上粉尘拍了两拍。

粉屑在灯下浮了一阵。

“我只在锅边自在。”

她把团子分成一撮一撮。

她用小秤一一过一下。

秤杆“叮”的一声轻轻落回。

“陛下若常吃到称心饭,心就会慢一点。”

她把话说得像往面里添水。

容霁安眼神一动。

他看她袖里露出的木柄。

“你又带旗。”

“我怕嘴不合规矩。”

“你旗能拦嘴。”

“拦不住,但能让我记得闭一会儿。”

他低低笑了一下。

笑意把眉尾的锋压顺了些。

小荷把姜糖端到灶口。

“圣上要坐吗。”

容霁安摆手。

“朕站一会儿。”

他的目光在小灶里流了一圈。

“你的小灶不香喷喷。”

“香要有底气。”

“底气不是熏香。”

“是火声。”

风炉里“噼啪”应了一句。

他指尖停在那口小铜锅上。

“这锅小。”

“嘴就近。”

“汤就不散。”

她把糯团按扁放在掌心。

她用勺柄挖了一个窝。

她把芝麻与蜂蜜合在一处。

她把碎柚皮点在窝里。

“今夜做软心的。”

他盯着那一点柚皮。

“苦在里。”

“苦在里甜才有骨。”

她把团子合拢。

她指腹在接缝处拢出一圈细细的纹。

她把团子在芝麻盆里滚一滚。

芝麻贴了一身。

“看着热闹。”

她把第一枚放进小锅。

汤面起了一个圆圆的漩。

漩中心的光像一只缩着的月。

容霁安看了一会儿。

他呼吸里那一线薄冷慢慢散开。

“你夜里也做这个。”

“困得慢时就做。”

“困得快时就睡。”

“你困不困。”

“我背困。”

“你背得住。”

“甜会帮我。”

他指肚轻触案边的铜铃。

铃不响。

铃舌不在。

她指了指门背后。

“铃在钱尚宫那边。”

他点头。

“她嘴重。”

“得盐柠压压。”

“我送过。”

“你连她也喂。”

“怕她不睡。”

风从窗纸边钻进来。

烛焰一抖。

汤面上的圆光晃了一下。

小荷把小盏摊在案边。

她把姜汤舀了一勺淋在一只碗沿。

她看了看陛下。

她又把那勺放回锅里。

容霁安开口。

“你今夜做几种。”

“两种。”

“一种芝麻心。”

“一种盐柠心。”

“盐柠也能入团。”

“苦放深了就轻。”

“浅放了就碎。”

他嗯了一声。

“朕尝盐柠。”

“陛下慢点。”

她把盐柠心捏得更紧一分。

她把团子先在清水里晃了一圈。

她再下到姜蜜汤里。

汤面起了三点气眼。

气眼一合,又开。

她把小旗插到案角。

旗影在秤盘上抖了一寸。

“我先说一点。”

“说。”

“团子出锅不能吹太狠。”

“热气会被你赶走。”

“香就躲了。”

“你让它自己落。”

容霁安把笑意收回去一半。

“朕听。”

她把第一枚捞起。

她把团子放在干净瓷勺。

她把瓷勺递过去。

“请。”

他低头。

他把团子轻轻咬开一线。

盐柠心在舌上开了一朵很小的花。

酸先落,甜随后,苦藏在最里压着。

姜的热把喉间拢了一道。

他没出声。

他喉结滚了一下。

他看向她。

“久违了。”

叶绾绾点头。

“安。”

他把第二口吃完。

他指尖在案上摸了一下。

他摸到一粒芝麻。

芝麻吱地在指底碎开了。

“有人说很多冠冕堂皇的话。”

“说完还要再说。”

“你说话短。”

“短好吞。”

“我也只吞得下短的。”

风炉里的火又“啪”了一下。

她把第二枚芝麻心捞起来。

她把它往他那边推了一寸。

“您也尝这个。”

“朕听你安排。”

“我安排吃。”

“小荷,给陛下端水。”

小荷捧着青花盏上前一小步。

水面不动。

盏底暖。

容霁安把芝麻心咬了半口。

芝麻在齿下化出油。

蜂蜜把边角抚平。

柚皮在后头轻轻提了一下音。

他微微呼了一口气。

“安。”

叶绾绾抬了抬眉尾。

“汤安人就安。”

她把剩下的团子一个个滚到盘里。

她每放一枚就用秤砣碰一下盘沿。

“叮”的声轻轻排成一串。

容霁安看她做这一连串小动作。

他伸手去够秤砣。

她把秤砣往回一收。

“陛下别拈这个。”

“为什么。”

“它裹着我的困。”

“你怕朕把你的困拿走。”

“困被拿走我就要说话。”

他笑了一下。

“你舍不得说话。”

“我舍不得我的胃。”

窗外的铃又被风推了一下。

“当”的声淡了。

小太监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

“陛下,夜深了。”

容霁安没有回头。

他把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

“你刚才说的话。”

“哪句。”

“坏汤那句。”

“人啊,吃坏肚子才是真祸事。”

“再高贵的身份,再复杂的心机,也架不住一碗坏汤。”

“你怎么想到的。”

“我看过很多胃。”

“你看过很多人。”

“我看过很多馋。”

他没再问下去。

他把视线落到门背后挂的钥匙串。

钥齿在灯影里闪了一下。

“你这串有新齿。”

“井字那把。”

“你用了么。”

“我只开过风。”

“你不开门。”

“我怕冷。”

他不追。

他把案边那只小铜算珠拨了两下。

算珠“啧啧”的声像豆在竹匾里滚。

“朕见过许多谨言的人。”

“他们话绕来绕去。”

“你把话剁小了拌进去。”

“你舌头就不怕。”

她“嗯”了一声。

“怕就喝盐柠。”

他看着她把团子一一摆好。

她每摆一只就顺手按一按旗杆。

旗杆从袖口里露出一指。

“你这旗。”

“见人就藏。”

“见火就露。”

“火比人好相与。”

“人心更热。”

“热也会烫。”

他停了一瞬。

他把指腹在旗杆上一碰。

木纹被他指尖摸暖了一线。

“朕今夜不睡。”

“我让你吃软心。”

“软心会慢一点。”

“慢了就能睡。”

他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把剩下的盐柠心吃完。

他把水盏举起。

水面在灯下抖了一下。

他饮尽。

“明日再来。”

叶绾绾懒懒“啊”了一声。

她把手上的粉拍了又拍。

“这下好了。”

“我这小厨房要变御膳房分号了。”

容霁安挑眉。

“要不要朕赐一块匾。”

“匾太重。”

“我墙薄。”

“那赐一只钟。”

“钟会吵。”

“那赐一把新筛。”

“筛要细。”

“别裂口。”

他笑出声。

“准。”

门外风又敲了一下铃。

“当”的声远了远。

容霁安收了笑。

他看了看案上的银匣。

他没问里头是什么。

他把一只小小的薄铜片放在案角。

铜片贴在木面上凉了一下。

片边刻了一个更细的“井”。

叶绾绾看过去。

她把铜片推回一分。

“这东西薄。”

“塞缝好用。”

他点头。

“留着垫盏。”

“别割手。”

小荷在旁边“哎”了一声。

她把帕子垫在铜片下。

“我怕娘娘割手。”

叶绾绾眯了眯眼。

“我割过。”

“我馋。”

容霁安看她笑得没骨头。

他拢了拢袖口。

他转身要走。

他刚跨过门槛又停了一步。

他没回头。

他的声音淡了一线。

“别常把门留一指。”

“今晚风凉。”

“好。”

门扇合上时“咔”的声软了一点。

小太监领着影子退到廊心。

火把门缝里的影子舔了一下。

影子就散了。

小厨房又静下来。

风炉呼吸平缓。

团子在盘里挨着睡。

叶绾绾把小旗从案角拔出来。

她把旗靠在枕边。

她把秤砣捧在掌心揉了揉。

红线在指腹下不动。

“小荷。”

“在。”

“明早把筛换新。”

“我今夜就去挑。”

“别去。”

“今晚风硬。”

“那我添柴。”

“添一撮。”

小荷把柴心推了半寸。

火沿立起一指高的亮。

叶绾绾把铜片拿起看了一眼。

“井字细。”

“像小鱼骨。”

小荷凑过来。

“娘娘,这是不是与那片一样。”

“它更薄。”

“它怕手。”

“那我收着。”

“收在秤旁。”

“秤压得住。”

她把铜片推到银秤边。

秤影把它盖了一角。

“别跑。”

小荷忽然压低声音。

“娘娘,您听。”

“什么。”

“窗外像有人叩过木柱。”

“几下。”

“三下。”

“轻还是重。”

“轻。”

她侧耳。

窗纸上一点影从檐下滑过去。

影像一条细蛇穿过风。

叶绾绾不动。

她把水盏推近小荷。

“喝。”

“我不渴。”

“让你嘴里有声。”

“哦。”

小荷接盏。

盏底在案上又“嗒”了一声。

叶绾绾笑了一下。

“你嘴轻。”

“你脚也轻。”

“你去门后看一眼柴。”

“好。”

小荷绕到门后。

柴堆很整。

柴末上压着一根细红线。

红线像从某个结头上落下来的尾。

她小声唤了一句。

“娘娘。”

叶绾绾没回头。

“收起来。”

“好。”

她把红线塞进小匣。

小匣里银秤轻轻响了一下。

“叮。”

风从窗缝里探了一指。

她把帘压了半寸。

火就稳了。

她坐回案边。

她把最后一枚团子撕了半边。

她把半边放在盘沿。

她自己把另一半塞进嘴里。

“甜。”

小荷笑了。

“今夜能睡。”

“能睡就不想。”

“明日还要做解腻。”

“我多切两把紫苏。”

“别多。”

“多了舌头像要背经。”

小荷被逗得一抖。

她压了压笑。

“娘娘,陛下说明日再来。”

“嗯。”

“我把碗多备两只。”

“备三只。”

“还有谁。”

“给风准备一只。”

小荷抬头。

“风要喝什么。”

“喝铃声。”

檐下的铃像听见话一样轻轻摆了一下。

“当”的声很小。

她抬眼看过去。

她看见铃舌旁有一点更亮的东西挂着。

像一片新扣上的薄铜叶。

小荷也看见了。

“娘娘。”

“别够。”

“它自己会落。”

风又钻了一线进来。

灯焰被吹出一朵小小的花。

她把旗往火边靠了一寸。

火把旗面烤得更柔。

她把秤砣放回秤杆中间。

秤杆稳了。

她把钥匙串放在秤旁。

钥齿彼此一点,声音像咬了一口脆梨。

“明早开门。”

“开哪门。”

“开胃的门。”

小荷应了一声轻得像落盐。

“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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