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回到了更久远的一年前，那日寒风习习，天空灰蒙蒙的。
本是上课的时间，但滦中的操场上却人头攒动，全体00级的高一新生齐聚于此，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一班首当其冲，抽奖箱前排起的长龙在跑道上绕了好几个弯，那场面甚是壮观，不知道的人看了肯定会由衷地赞叹一番。
殊不知他们一个个心中忐忑不安，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胸膛挺过下巴的傲气，站在队伍里畏畏缩缩，像极了古代被发配边疆的犯人，手脚绵软、反应迟钝，两只脚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每走一步只能拖着双腿往前挪动。
一众人等唯独夏凡英姿不改，依然昂首挺立，步伐稳健，甚至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抽奖箱，对不得而知的未来没有丝毫恐惧。
可跟在夏凡身后的辛晓梦就没那么淡定了，她谨小慎微不敢抬头，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声音小得比蚊子打喷嚏大不了多少，但偶尔也能冒出几个清晰的字眼来。把这些字词前后一拼凑就大概知道那是她在祈祷，给自己即将抓阄的手下了一道“除了一班哪个也不要抓到”的强制命令。
前面已经抓完的十几个学生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搞得后面的人更是战战兢兢。
终于轮到夏凡出手了，她把手伸进抽奖箱，搅动着三百多个大小一样的蜡丸，看似十分谨慎，实则一切都归于手气和缘分，毕竟“盲抓”实在没有什么技巧可言。
夏凡捏起一个来，轻轻晃了晃，确定蜡丸里面有东西，然后小心地从抽奖箱里拿出来递到监管老师的手里。
监管老师是政教主任何洪德，这个工作交给谁校长都不放心，让他干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夏凡，你的手气绝对差不了。”何洪德微笑着说道。
跟学生，他从来不苟言笑。
接过夏凡递来的蜡丸，何洪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得甚是仔细，天晓得他究竟在看什么，但必须得承认他在态度上的确很认真负责。
“哎呦！”一声惊呼，何洪德手里的蜡丸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他立马弯腰去捡。
夏凡也想捡，但她与何洪德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蜡丸掉在了桌子里面的一侧，整张桌子还被红色的绒布覆盖，挡住了她的视线，根本看不见掉到什么地方。她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洪德弯腰起身一气呵成，蜡丸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没问题，可以了。”何洪德将蜡丸还给夏凡，没再多说什么，然后用手一指后面的辛晓梦，“这位同学，该你抓了。”
拿回自己的蜡丸，夏凡的心里也开始有些紧张了，眼看前面再有三个人就轮到自己登记了，她按耐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提前打开了蜡丸，展开里面的纸团看了一眼。
一眼过后，夏凡不由得猛然回头看向何洪德，见他已经给辛晓梦检查完毕，在下一个同学还在抽奖箱里摸索的空档，转身朝着主席台的方向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们都无动于衷，只有校长董茂学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便再无别的表情。
夏凡心中充满疑惑，她隐约感觉好像有问题，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就是浑身上下，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试图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此时耳边却传来一阵哀怨声。
“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呀！”辛晓梦面色冷灰，拿着蜡丸的手明显在颤抖，她无助地看着夏凡，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夏凡，我……我可怎么办呀？”
看着辛晓梦空洞无光的眼神，又瞟了一眼她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团，夏凡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趁辛晓梦不注意，夏凡突然伸手打掉了她的纸团，然后连声说对不起，同时迅速俯身将地上的纸团一把抓在手里，起来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的那张塞到了她手里。
夏凡转回身，刚好轮到她登记。
她若无其事地在登记老师的面前张开手掌，一个纸团在她手心中缓缓膨胀开来。
登记老师打开纸团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偌大的数字：7。
“呵呵，没办法，手气不好。”面对一脸震惊的登记老师，夏凡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挤出一个生硬的苦笑，苦得登记老师看了都心生怜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没事老师，”看登记老师迟迟不动，夏凡赶紧收回苦笑，稍加点儿甜度反过来宽慰他，“愿赌服输，我认了。”
听夏凡这么一说，登记老师心里舒服了不少，他给夏凡在分班册上做了登记，然后让夏凡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琢磨着多少应该鼓励她两句，但抬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这姑娘跑得还真快，”登记老师无奈摇头叹息，“唉！八成是找没人的地方哭去了。”
还没缓过劲来的辛晓梦呆滞地看着夏凡远去的背影，她似乎预见到一会儿自己也会如夏凡一样愤然离去。
辛晓梦怯生生地把纸团交给登记老师，便丧气地垂下头，那种煎熬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宣判。
“嚯！运气不错嘛！”登记老师再三确认辛晓梦的纸团，“你是第一个抽到一班的同学。”
“什么？”辛晓梦好似梦中突然惊醒，抢过登记老师手里的纸团，她也需要再确认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登记老师问。
辛晓梦头脑一阵眩晕，她显然无法确认这个结果，但她也无法做出解释，或者说不需要任何解释。
“没……没问题。”
“好，没问题那就签字吧。”登记老师把分班册推到辛晓梦面前。
辛晓梦揉揉眼睛，把自己的那行信息又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扣了一遍：没错，是自己。没错，是一班。
在登记老师的催促下，辛晓梦恍惚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落笔之后心中的惶恐仍然未消，生怕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跳到她的面前，然后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个骗子，说她鸠占鹊巢。
那天，辛晓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班级的，也不知道夏凡跑去了哪里，只记得从那以后夏凡再也没在一班出现过，一次都没有。
-
“夏凡，我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换掉我的纸团？”辛晓梦平静地问道。
夏凡预料到总有一天会面对这个问题，可要是自己能说的话，早就找机会告诉辛晓梦了，何必要等到今天被她当面对质呢？
该怎么回答呢？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肯定不能把自己那些充满暗黑与猜忌的魔幻想法告诉她，况且那些未解之谜与辛晓梦本就没有任何关系，犯不上拉她一起趟这浑水。万一经她之口再传出几个更离谱的版本来，那麻烦就大了。
如果跟她说自己单纯就是不想留在一班，她会信吗？
别说辛晓梦了，换谁能信呢？
是啊！没人会不想留在一班，这就是夏凡不想回答的原因，即便坦然地、真诚地、毫无保留地道出缘由，又有谁能理解得了呢？到时候非但解释不清楚，反而大家更觉得她是个异类，那样的话就离自己想做个正常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了。
明知山有虎，何苦虎山行。余粮尽饲虎，难保虎食人。
夏凡沉思了片刻，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
对她来说，这也许是最妥善的回答，但对辛晓梦来说，没有比这更不可理喻的答案了。
“忘了？”辛晓梦似笑非笑地哈出一口气，悻悻地说：“你不想说就算了，拿我当傻子有意思吗？”
夏凡沉默了，她无话可说，她已经意识到再妥善的回答都是徒劳的，闭嘴才是最好的回应。
可在辛晓梦看来，沉默无疑就等于默认。
“好吧，不管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换了我的纸团，有一件事我必须得承认，你的确是帮了我，甚至可以说救了我的命。”辛晓梦说话的样子很诚恳，不像是在恭维夏凡，但很快又变了一种口气，“感激归感激，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更恨你。”
这个“恨”字，已然超出了夏凡的理解能力。
她知道从小到大肯定会有人不喜欢她，但完全想象不到被别人“恨”是个什么滋味，她现在有比辛晓梦更强烈的“求知欲”，等着她能给自己一个真实的理由。
“这一年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辛晓梦仿佛一下子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自言自语起来，“你在一班的时候，我过得憋屈，你不在了，我也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每天都提心吊胆，就怕有一天你会突然回到一班，把真相公开于众，然后换回你原本的身份。而我只能任你摆布，你想让我留，我就能留，你不想让我留，我就只能走。当时真的还不如去了七班，那样的话，我肯定会选择转学去市一中的，也不至于一直活在你的阴影里。”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恨你吧？我恨你什么都不在乎，一班的名额你不在乎，学生会年级部长你也不在乎，学科竞赛的名次你更不在乎。我也想像你一样潇洒，可是我做不到。你是谁呀？你是夏凡，你多高尚，多无私啊！唯一留在一班的机会你都舍得让给我，为什么偏要跟我争参加英语竞赛的资格呢？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是吗？”
辛晓梦把自己心中的憋闷、委屈与不甘一股脑地全都倾倒了出来。夏凡也彻底听明白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最在意的那件事上。
这是夏凡唯一能解释清楚的问题，答案也真的只有一个，“晓梦，我没有见不得你好，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英语排名第二的人就是你。”
“……”
“请你相信我。”
信任，之于她和她，也许有些奢侈。
辛晓梦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红着眼看着夏凡，那楚楚的眼神可怜得让人心疼。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假如当时你知道的话，你还会选择英语吗？”
“……”
-
辛晓梦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但是留下一句话：
“夏凡，做你的朋友，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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