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卷着枯叶,扑打着官道旁高耸的石碑,其上“凤鸣驿”三个朱漆大字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分外醒目。这座雄踞三州通衢要冲的驿站,青瓦朱漆的建筑群如棋盘般铺展在官道北侧,气象森严。人声马嘶混杂着车轴辘辘,喧嚣不绝,马厩仓房隐在成排老槐树的深影里,日夜吞吐着南来北往的驿马官轿。四进院落套着精巧的月洞门,客房沿朱漆廊柱整齐排列,每根廊柱间距分毫不差,严整得像是用界尺比着量出来的。
当值的驿卒正用湿布用力擦拭拴马石桩,那石桩上深凿的麒麟纹路经年累月,已被磨得油光锃亮。旁边拴着的枣骝马低头悠闲地啃食槽中草料,马厩的木格窗棂擦拭得一尘不染,连窗纸上新贴的“水草丰足”红纸都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驿丞孙老丈亲自将魏无忌一行引入驿站正堂。魏无忌递上驿券,言明身份及目的地乾溪城。孙驿丞阅罢,唤来一位皮肤黝黑、眼神活络的候人庞文照应。庞文甚是机灵,很快便引着他们穿过喧嚣的大堂,在靠近东侧窗棂、相对安静的一隅寻了张客桌落座。
“几位郎君、女郎一路辛苦,不知可想用些什么?”庞文躬身询问,带着职业的笑容,“本驿新到了岭南的蜜柑、龙眼,还有今晨刚宰的肥羊,庖厨最拿手的是入炉慢烤的羊肉和鲜美的羊脚羹。”
魏无忌略一沉吟:“入炉羊费时,我们稍歇后还要赶路。烦劳备些乳炊羊和羊头签,可做得?”
“自是能做的!郎君放心,保管快又好。”庞文答得干脆利落,又转向魏无双和陆映辰,“几位可还要些时令鲜果、干果蜜饯佐餐?”
魏无忌依着魏无双平日的喜好,又点了几样瓜果和蜜饯。因是短暂歇脚,菜品也只点了些烹饪迅捷的:紫苏鱼、羊头签、乳炊羊,外加几碟炊饼。那羊头签,是魏无忌特意点给妹妹的。自从在木莲山庄尝过一次,魏无双便对这外酥里嫩、油香四溢的小食念念不忘。此物需取羊脸最嫩的部位,切成细如发丝的肉条,以料汁腌渍入味,再用薄如蝉翼的猪网油仔细卷裹成圆筒,裹上鸡蛋糊浆,投入滚油中炸至金黄酥脆。刚出锅时,一口咬下,滚烫的肉汁混合着油脂与香料在口中迸发,那滋味,确是妙不可言。
美食当前,魏无双却只能浅尝辄止。古代的官道虽已算平坦,但马车颠簸依旧,她深怕自己贪嘴吃多了,半路上吐得昏天黑地。看着盘中还剩大半、金黄诱人的羊头签,她只得强咽口水,无奈地在心中向美食道别。
一行人刚用完午膳,正待起身,却见庞文神色仓皇地小跑进来,额角带汗,青布褂子的前襟已被汗水洇湿了一片。他匆匆向魏无忌等人躬身一揖,气息未匀便急急问道:“几位贵人可是要往乾溪城去?”
“正是。”魏无忌剑眉微蹙,察觉有异。
“万万去不得啊!”庞文连连摆手,脸上带着后怕,“回乾溪必经的那段山道,近几日并无雷雨,山岩却莫名崩落!好大的声响!无数碎石滚落道中,更有磨盘般大小的巨石横亘当途,把山路堵得严严实实,莫说车马,便是行人亦难通行!各位贵人且在此处安心歇息,待山路疏通再行不迟!”他抬手用袖子抹去额角的汗珠,胸口仍在剧烈起伏,显是一路疾奔回来报信。
“需得多久?”魏无忌倒不十分忧心归家之期。若路障清除旷日持久,大不了带妹妹再回木莲山庄住些时日。以此为由,祖父和叔伯们也无话可说。
庞文拱手,语带谨慎:“孙驿丞已快马报知上官。王驿丞正督率民夫加紧清理。快则三日,慢则……怕要五六日功夫。小的就是被王驿丞派回来禀告各位贵客的。”他再次深揖,“小的还需去知会其他客人,先行告退。”言毕,匆匆转身,快步登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梯。
“天意如此,唯有暂候。”魏无忌神色平静,对随从们道,“凤鸣驿乃一等大驿,食宿周全,多盘桓几日也无妨。”他随即吩咐驿卒,“去将东跨院的上房三间收拾出来,铺盖一律更换新的。”目光扫过众人,又道,“王驿丞带人在山前清障,人手想必吃紧。张武、李全,你二人随我去搭把手,其余人留在驿站听候差遣。”点选了数名精壮随从,便带着他们从驿站后门出去了。
东跨院清幽雅致,魏无双的客房恰在正中,左邻陆映辰轩窗,右毗魏无忌寝门。如此安排,护卫照应最为周全。想到兄长事无巨细的妥帖,魏无双心头暖意融融。
腹中仅五分饱,眼下又无需赶路,魏无双岂肯放过那半盘羊头签?她立刻吩咐茼蒿仔细打包带回房中。陆映辰瞥见她眼中那抹得逞的小狡黠,目光落在茼蒿小心翼翼捧着的油纸包上,秉持医者本分,缓缓开口提醒:“膏腴炙炸,最易壅滞中焦,耗损脾阳。你病体初愈,若贪食此物,恐生脘腹胀满、不思饮食之患。”
“陆谷主放心,我不独食,定与茼蒿分甘同味。”魏无双飞快说完,转身推门进屋,“啪”的一声轻响,将陆映辰的劝诫关在了门外。
廊下的魏无忌听到这番对话,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与陆映辰交换了一个“拿她没办法”的眼神。他就这么一个妹妹,不宠着又能如何?不过终究放心不下,还是向陆映辰讨了个助消化的方子,命人速速煎了一壶温热的红果饮子给魏无双送去。
“小娘子病愈后,胃口真是越来越好啦,脸蛋也红润多了。”房内只剩主仆二人,茼蒿说话也轻松起来,全无在外时的拘谨。
“是啊,胃口好了,人也越发容易犯困,莫不是在长身体?”魏无双斜倚在铺着锦褥的软榻上,手臂慵懒地搭着雕花凭几。案头摊开的书卷才翻了三页,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她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含混不清,“茼蒿,我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定要叫醒我……”话音未落,指尖已松,书卷滑落榻边。
茼蒿轻手轻脚上前,拾起书卷放好,又拉过锦被轻轻盖在魏无双身上。她蹲在榻边,凝视着那张陷入熟睡的粉润小脸。从前她也常这样看着小娘子安睡的模样,只有此时,那张总是带着骄纵神情的脸才会显露出难得的恬静。因是早产,家主和主母对她格外溺爱,上次若非她哭闹着非要跟随出海寻访仙山,也不会…… 可自那次醒来后,小娘子便似换了个人,任性刁蛮尽去,待人温和有礼,只是记性似乎差了些,还时常说些“电脑”、“手机”之类令人费解的话。若非沐浴时亲眼确认过左肩那枚熟悉的梅花胎记,茼蒿几乎要疑心这是他人假冒。看着看着,茼蒿也觉得眼皮发沉,搬了张矮凳靠在暖炉边打起盹来。
魏无忌领人到山道帮忙,奈何他身份尊贵,王驿丞哪敢让他动手,好说歹说将他劝了回来。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转身便去敲了陆映辰的房门。
“泽安,刚沏了壶日铸雪芽,一起尝尝?”不等回应,魏无忌已推门而入,熟稔地将手中提着的青瓷壶放在临窗小几上,自顾自坐了下来。
“你这不请自入的毛病,若是对着闺阁女子,怕是要挨一巴掌,再得一句‘登徒子’的骂名了。”陆映辰关上门,回身在对面的蒲团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对魏无忌推过来的空杯视若无睹。
魏无忌浑不在意,自己执壶斟满:“你我之间,何须那些虚礼客套?尝尝这茶如何?若觉尚可,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
陆映辰慢啜一口:“尚可。有劳送到灵萃谷。”
魏无忌本就是来寻他下棋消磨时光的。两人很快在棋枰上摆开阵势。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细碎的雪沫开始随风飘落。
“泽安,你可觉双儿自那日醒来,变化甚大?”魏无忌落下一枚黑子,吃掉对方一子。
“相处日短,未觉异常。”陆映辰白子轻落,不动声色间反手断掉魏无忌三枚黑子。
“岂止是性子,”魏无忌皱眉思索下一步,“口味也大变了。从前她最厌油腻甜软之物,尤嫌油腻,如今却嗜食花糕蜜饯、煎炸之物,连从前挑拣的菜蔬也肯吃了。阿爹阿娘若知,定感欣慰。难道真如她所言,鬼门关前走一遭,人便脱胎换骨?你听她说话,有时老气横秋,哪像个总角女娃。”他讲述着妹妹近日的转变。
“大病初愈,胃口渐开,总是好事。”陆映辰指尖夹着白子,目光沉静地扫过棋局,轻轻落下,“你输了。”
“再来一局!”魏无忌兴致不减。他与陆映辰对弈,十盘九输,却乐此不疲。
两人正收拾棋子,叩门声响起。“陆谷主可在房中?”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陆映辰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褐色襕衫、头戴幞头的老者,正是驿丞孙老丈。他目光炯炯,颌下一缕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
陆映辰叉手行礼:“孙驿丞寻晚辈何事?”
孙驿丞连忙还礼:“叨扰谷主清修,实乃有事相求。不知谷主可否移步,为驿站内一位病客诊治?”
“哦?不知是哪位?”陆映辰问道。
“是一位暂居驿中的娘子。她的婢女方才苦苦哀求,道其主病势沉重。如今前路受阻,风雪又起,延请外间医者甚是艰难。老朽知晓谷主在此,只得厚颜相请,望谷主慈悲,施以援手。”孙驿丞言辞恳切。
“看诊自无不可。只是驿站之中,可有合用的草药?”陆映辰问出关键。
“谷主放心!”孙驿丞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上,“凤鸣驿乃通衢大驿,客商云集,为应不时之需,常备药草颇为齐全。此乃库房现存药草名录,请谷主过目。”
陆映辰接过细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单子上所列药材种类之丰,竟不逊于寻常中等药铺。“如此甚好。”他将单子递回,“有劳驿丞引路。”
孙驿丞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雪下得紧了,细密的雪片在昏黄的灯光里纷飞。虽未过申时,天色却已如同入夜,廊檐下早早挂起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魏无忌见陆映辰是去为妇人诊病,自不便跟随。他踱到窗边看了看天色,雪片扑簌簌打在窗纸上。他想着该去问问妹妹晚膳想吃什么。他向来对饮食不甚讲究,但如今父母远游,照料幼妹饮食起居便是他的责任。
刚欲起身,门外便传来熟悉的、软糯的声音:
“阿兄,你在房里吗?”
魏无忌唇角不自觉扬起。从小到大,妹妹这软糯的声音总能轻易熨帖他的心,比什么丝竹管弦都悦耳。
“在呢。”他快步上前拉开房门,眼中带笑,“我正要去寻你,倒被你抢了先。”他将魏无双让进屋内,搬了把铺着软垫的胡椅放在暖炉旁,“坐这儿暖和。我刚添了新炭。”
魏无双依言坐下,将手拢向跳跃的炉火:“阿兄因何事欲寻我?”
“暮食时辰快到了,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想吃的?”魏无忌说着,顺手剥开一个黄澄澄的蜜柑,将饱满的橘瓣递给她。
魏无双接过,很自然地将橘子一分为二,另一半塞给了身旁的茼蒿。
“方才醒来见下雪了,”她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腮帮微鼓,像只贪食的小松鼠,眼中闪着期待的光,“就想,这样的天气,围炉吃暖锅最是相宜!阿兄,我们晚饭吃暖锅可好?”
“有何不可!”魏无忌见她兴致勃勃,立刻应下,“只是不知这驿站里有没有合用的铜锅。早知你念着这个,该把家里那只带来。”
“无妨,用小釜也是一样的。”魏无双眉眼弯弯,“暖锅的魂魄在汤底、在时鲜、在蘸料。食材新鲜,小釜也能煮出好味道。”她想着雪夜里围着咕嘟冒泡的热锅,涮着鲜嫩的肉片菜蔬,热气蒸腾间笑语晏晏,那份惬意温暖,定比时下流行的“围炉煮茶”更接地气,也更应这风雪之景。
看到她眸中闪烁的期待,魏无忌只觉这要求再容易不过。“好!今晚就吃暖锅子!”
魏无忌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过片刻功夫,他转回房中,一切已然安排妥当。唯一的缺憾是驿站确实没有专用的涮锅铜鼎,但小釜倒也洁净合用。
离暮食还有些时辰,陆映辰看诊未归。兄妹二人便在暖意融融的房中摆开棋局。魏无双的棋艺是病愈后才跟兄长学的,尚显稚嫩,却正合了魏无忌此刻的心意——方才被陆映辰杀得片甲不留的郁气,正好在妹妹这里找回些“为人兄长的尊严”。
天色彻底黑透时,陆映辰才裹着一身寒气归来。甫一出现在门口,魏无双便扔下手中捏了半天的棋子,雀跃地跳下棋凳:“陆谷主!你可算回来了!今晚吃暖锅子!”
“且慢,”魏无忌眼看一盘胜局在望,岂容她临阵脱逃,“下完这局再去不迟。”
魏无双立刻转向陆映辰,大眼睛扑闪着,传递着无声的求助。陆映辰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挑,目光扫过那盘棋局。纵使他棋艺超凡,面对魏无忌已成的碾压之势,白子也回天乏术。
“看诊许久,腹中确有些空乏了。”陆映辰从容开口,“不如先用饭?棋局……可留待饭后。”
“阿兄!”魏无双立刻顺杆爬,声音软糯带点撒娇,“这局虽未下完,但小妹认输!咱们先去填饱肚子要紧,我也饿了呢。”她揉了揉小腹,模样甚是可怜。
魏无忌被她这软语温言一哄,心中那点胜负欲霎时烟消云散。转念一想,跟自家妹子下棋还这般较真,实在有失兄长风度。他朗笑一声,长袖一挥,竟挥出了几分豪掷千金的慷慨气势:“走!下楼!吃暖锅去!”
站在门边的茼蒿看着自家大郎君阔步而出的背影,心中嘀咕:不就吃个锅子么?大郎君这劲儿头,倒像是要去赴什么琼林宴似的。
凤鸣驿不愧是一等官驿,底蕴深厚。虽无专用的铜火锅,但庖厨闻听贵客要求,立刻使出浑身解数。片得薄如蝉翼的牛羊肉、细嫩的鸡片鸭脯、雪白的鲜鱼片、肥瘦相宜的豚肉片,齐齐整整码了五大盘。各色时蔬亦不逊色:冬日里脆甜的菘菜(大白菜)、水灵的鲜豆腐、肥厚的山菇、饱满的秋耳,甚至还有难得冬日见到的嫩笋尖,并着些花样精巧的镈饦(面食片)。林林总总,色彩纷呈,只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待他们一行人下楼至大堂预留的雅座时,桌上的小釜炭火正旺,釜中骨汤翻滚,乳白的热气氤氲升腾,浓郁的香气已弥漫开来。
邻桌的客商旅人被这阵仗吸引,纷纷侧目。见这桌贵人将薄薄的肉片、翠绿的菜蔬投入滚汤中略一涮烫,再蘸上碗中浓香的酱料送入口中,吃得眉眼舒展,惬意非常。好奇与馋意顿时被勾起,有那手头宽裕的,立刻唤来候人:“照那桌的样式,也与我们上一套!”囊中稍显羞涩的,则退而求其次:“填个锅子,菜肉……减两样。”一时间,整个驿站大堂热闹非凡。釜中汤沸的“咕嘟”声、跑堂候人高声报着菜名的吆喝声、食客们满足的谈笑声,交织在弥漫着食物香气与氤氲水汽的温暖空间里……
魏无双夹起一片滚烫的羊肉,蘸满浓香的酱料,满足地送入口中。热流顺着喉咙暖遍全身,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仿佛也远去了。她看着这满堂因一口暖锅而升腾起的烟火气与融融暖意,心中不由莞尔:果然,无论古今,中国人对火锅的热爱,早已深深镌刻在骨子里,成了抵御严寒、慰藉旅途的最温暖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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