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双贪恋暖锅的美味,一个不留神便吃撑了。饭后胃里沉甸甸的难受,便拉着茼蒿想去廊下走走消食。魏无忌自然不放心两个女孩在这陌生的驿站夜间独行,目光扫过随行护卫,最后落在抱剑倚柱的魏无尘身上:“无尘,烦劳你陪她们在院里略走几步,看顾一二。”
魏无尘沉默地点点头,如一道影子般无声地跟在了她们身后。他出身魏氏一支早已没落的旁支,与魏无忌同岁。十二年前那场赤渊之行,沙匪的弯刀如噩梦般席卷商队。饶是家奴与镖师拼死护卫,依旧伤亡惨重。魏无尘的父母,便是在那场混乱中为护主而双双殒命,最终埋骨于无垠黄沙。彼时年仅五岁的稚童,一夜之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家主魏明朗感念其父母的忠勇,更怜他孤苦,便将他接入主宅,衣食住行、教养用度,一概比照嫡子。只是魏无尘生性不喜经史子集,对琴棋书画、商贾经营亦毫无兴趣,独独痴迷于刀剑拳脚。魏明朗通透豁达,知其志不在此,便不强求,反而延请了武学名家悉心教导。如今,他在武学一道上已初露锋芒。
“小娘子,快看这雪!”茼蒿兴奋地蹲下身,捧起一掬晶莹剔透的积雪,献宝似的递到魏无双眼前,“真干净,像不像刚捣好的糯米凉糕?”
“是呢,瞧着就凉丝丝的。”魏无双笑着应和,趁茼蒿不备,指尖飞快地捻起一小撮雪沫,轻轻点在她的鼻尖上。
“呀!小娘子,你偷袭我!”茼蒿惊呼一声,冰凉感让她缩了缩脖子,随即不甘示弱地将手中的雪攥成一个小巧紧实的雪球,笑嘻嘻地朝魏无双掷去。
魏无尘依旧抱着他那柄乌沉沉的剑,静立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沉静地看着两个少女在庭院中追逐嬉闹。她们力气不大,雪球砸在身上也软绵绵的,构不成威胁。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确保她们在视线范围内,既不阻拦这难得的欢愉,更不会加入这在他看来颇为“幼稚”的游戏。
“哎哟!”
一声压抑的痛呼忽然从对面回廊下传来。魏无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莫非自己那蹩脚的准头又惹祸了?——方才就有好几个雪球“意外”偏离轨道,砸在了魏无尘的衣袍甚至剑鞘上,只是他不动声色,她也佯装不知罢了。她循声望去,借着檐下灯笼晕黄的微光,只见廊下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郎,此刻正有些狼狈地捂着额角。眉梢发髻间沾着点点未化的雪沫,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与痛楚,像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望向走近的三人。
“对不住!对不住!”魏无双连忙上前,心中满是歉意,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净的丝帕递过去,“我与婢子玩闹,失了准头,惊扰了女郎,还望女郎勿怪。”她见对方眼神惊惧,也不敢贸然伸手替她擦拭。
“某方才听见女郎步履匆匆,似有急务?”一直沉默的魏无尘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因我等之故惊扰了女郎,实属不该。若有能效劳之处,还请直言。”他平素寡言,此刻话语却清晰诚恳,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女郎——唤作知春的婢女——攥紧了递来的丝帕,借着灯光仔细打量来人。见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尤其当先这位年轻郎君,虽神色冷峻,言语间却透着真诚,心中惧意稍减。
“奴……奴是想去寻暂居此驿的陆映辰陆谷主。”知春声音带着急切,“下午孙驿丞请了陆谷主为我家娘子诊病,开了方子。奴按方煎好药,待娘子用过暮食后侍候她服下。谁知……谁知服药后不到半个时辰,娘子竟……竟咳出血来!奴吓得魂飞魄散,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斗胆想去再请陆谷主瞧瞧……”她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原来是个忠心护主的婢子。魏无双听完,心头却是一紧。陆映辰的药把人吃吐血了?这可不是小事!莫非这位声名在外的灵萃谷主,竟是个徒有其表的庸医?这算不算重大医疗事故?
“原来如此。”魏无双压下心中思虑,温言道,“真是巧了,你要找的陆谷主正是与我们同行之人。他此刻应在与我兄长对弈。我带你过去吧。”她顿了顿,问道,“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多谢小娘子!小娘子唤奴知春便是。”知春感激地福身行礼。
魏无双领着知春回到魏无忌房外,果然听见里面棋子落盘的轻响。她敲门进去,向陆映辰说明了知春的来意。陆映辰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立刻放下手中棋子,毫不犹豫地起身:“稍待,某取药匣。”他动作利落地回到自己房中,提了一个小巧的乌木药箱出来,对知春道:“烦请引路。”
魏无双本就对误伤知春心怀愧疚,又实在按捺不住对那“吐血事件”真相的好奇(更不想留下来继续被魏无忌在棋盘上碾压),便也跟了上去。陆映辰瞥了她一眼,并未阻拦。
来到一处僻静的客房外,知春恭敬地对着门内禀报:“娘子,奴婢请了陆谷主来。”
门内传来一个极其虚弱却依旧温婉的女声:“快请陆谷主进来……”
知春这才轻轻推开房门,引着二人入内。室内烛火摇曳,光线略显昏暗。只见临窗的软榻上,倚靠着一位身形极为消瘦的女子。看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作妇人装扮,乌发松松挽起,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如纸,双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即便在病中也难掩其清丽秀美,若是盛装之下,必是位难得的美人。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陆映辰抬手止住。
“有劳陆谷主夤夜奔波……”她气息微弱,声音带着歉意,“尔……服了您的药,其实……并无甚不适。虽然……咳了些血,但……身子反倒比先前松快了些许。是这丫头……忧心太过,不听劝阻……硬要去扰您清静,还望谷主……海涵……”短短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透着良好的教养。
“医者无分昼夜,夜间出诊亦是常事。”陆映辰语气平和,目光扫过一旁紧张的知春,“能有如此忠心事主的婢子,倒是姚娘子的福气。”
他从药箱中取出脉枕,示意姚娘子伸出手腕。那手腕纤细得惊人,几乎只剩下一层薄皮包裹着骨头,魏无双看着,只觉得陆映辰诊脉时若稍加用力,便能将其捏碎。
室内一时寂静,只闻烛芯偶尔爆出的轻响。良久,陆映辰收回手。
“姚娘子此症,根源在气滞血瘀,郁结于心。”他声音沉稳,直指要害,“某所开之药,旨在活血通络,可稍减病躯之痛楚。然欲得痊愈,非药石可尽功,还需娘子自身放宽心怀,静心调养,化开那心头的郁结才是根本。”他转向一旁屏息凝神、欲言又止的知春,“至于呕血之症,姑娘不必过于忧惧。方中特意加入了一味夏枯草,药性虽较寻常活血药略强,意在强行冲开瘀滞。吐出淤血,实比留滞体内,由脏腑慢慢消解更利于康复。此乃排瘀之象,非是药石伤身。”
陆映辰这番清晰透彻的解释,如同一颗定心丸,瞬间驱散了知春脸上的惊惶与疑虑,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下来。
“多谢陆谷主解惑!奴……奴明白了!”知春感激涕零,再次深深福礼。
魏无双虽不通医理,却也听懂了关键:这位姚娘子,病根在心。再好的草药,也只能治标,解不开她心中的死结。前世的魏无双对此深有体会——巨大的压力,尤其是与陈皓轩分手后事业感情双重打击的至暗时刻,也曾让她夜夜难眠,只能依靠安眠药勉强换取几小时支离破碎的睡眠。医生的话言犹在耳:长期睡眠剥夺,是百病之源。她第一眼见到姚娘子,便注意到了对方眼下那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那是长期失眠的明证。若能有强力安眠药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或许能暂时缓解那份深入骨髓的焦虑?她知道陆映辰开的药里必有安神助眠的成分,但那些温补之药,见效太慢了。若有能让人迅速沉入深度睡眠的药就好了……
离开姚娘子的客房,走在回廊下,魏无双忍不住向陆映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陆谷主,有没有那种……能让人很快、很深地睡过去的药?不是寻常安神药,要效果快些的。”
陆映辰脚步微顿,侧目看了她一眼,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这个,你或许该去问问你兄长。”
“阿兄?”魏无双愕然,“他……他也有失眠之症?”实在难以想象那个精力充沛、行动力爆表的魏无忌会需要安眠药。
“早些时候,他曾托我配制过一瓶‘醉仙蜜’,说是要赠予一位友人。”陆映辰语气平淡,“只是不知,那药是否已送出。”
两人回到魏无忌房中。只见魏无忌独自一人盘坐在棋枰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正自得其乐地与自己“厮杀”,闻声抬眼看来。
“醉仙蜜?”魏无忌听到妹妹索要此物,剑眉一挑,眼中满是讶异与探究,“你要这个做什么?”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是我!”魏无双赶紧摆手澄清,“是给那位姚娘子!她眼底乌青浓重,显然长期难眠,心绪郁结难解。我想着,若能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或许能暂时舒缓些?”
听她解释清楚,魏无忌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些许,但目光依旧带着审视,最终落在了陆映辰身上:“东西倒是在我这里。只是泽安,那‘醉仙蜜’的药性……你比我清楚,远非寻常蒙汗药可比。当真能拿给那位素不相识的娘子用?”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放心。
“药性确比寻常安神药猛烈,”陆映辰坦然道,“其效重在速眠、深眠,催人一夜酣睡,对脏腑并无实质损伤。只要剂量控制得当,于她此刻状况,利大于弊。”
见陆映辰打了包票,魏无忌这才无奈妥协,却仍不忘叮嘱:“罢了……只给你一粒,先试试效果。”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粉釉小瓷瓶,拔开软木塞,倒出一粒比绿豆略小、通体乌黑油亮的药丸,郑重地放在魏无双摊开的掌心,“切记,将此丸置于温水中化开,让她饮下即可。”
“多谢阿兄!”魏无双如获至宝,小心地收起药丸,对着魏无忌俏皮地眨了眨眼,转身便走。
她很快将药丸交到知春手中,并细细叮嘱了用法:“此药名‘醉仙蜜’,遇温水即化,入口清甜如蜜水,务必让你家娘子服下,或可助她安眠。”
看着知春千恩万谢地捧着那杯溶了药的温水回房,魏无双站在廊下,心中暗自称奇。这陆映辰,不仅能治疑难杂症,竟连如此神奇的“古代安眠药”都能配制出来。这“醉仙蜜”……倒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她望着姚娘子房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心中默默祝愿那位被心魔所困的女子,今夜能在这蜜水般的药力下,坠入一个无梦的黑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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