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龙镇回来已经两天了，顾檐声坐在食堂角落，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餐盘里的饭菜，食物的香气似乎无法穿透他筑起的无形屏障，味同嚼蜡。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餐盘的边缘，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回了石龙镇那个雨夜，回到了江临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
那滚烫、遍布红疹的后背肌肤，猝然接触到江临微凉而粗糙的掌心时，那种战栗……那触电般的、混杂着巨大不适与奇异抚慰的感觉，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江临的手指带着薄茧，那种粗粝感在极度敏感的状态下被无限放大，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点燃微小的火花，既灼痛又……令人沉溺。
他们已经成年了，成年后的江临一直都是隔着衣服给他抚慰，而不是像那晚那样……
“啪嗒。”
勺子不小心磕在餐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醒了顾檐声的恍惚，他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耳根隐隐发烫。
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要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带着禁忌感的画面和触感驱逐出去。
不能想……要好好工作，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下午要分析的实验数据上，试图用冰冷的数字和逻辑填满所有缝隙。
然而，那后背残留的、被宽大手掌覆盖的异样感，如同顽固的水渍，总在不经意间洇开。
手机里，他和江临之间，仿佛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对话框停留在上周日晚上
顾檐声：[安全到家了。]
江临：[嗯。]
一个“嗯”字，像一块冰冷的界碑，立在两人之间。顾檐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江临……他从来就不是会主动开启话题的人。
那晚之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微妙而难以触碰。
下班铃声响起，顾檐声收拾好东西，带着一身疲惫走出研究所大门。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
“顾哥！”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林阳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晚上有空吗？想请您吃个饭，顺便请教下光谱分析的问题。”
顾檐声正要开口婉拒，另一个更熟悉、更张扬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小顾顾！想死爸爸我了！”
顾檐声循声望去，眼睛瞬间亮了“新晨？！”
江新晨顶着一头染成亚麻灰的短发，穿着破洞牛仔裤和花哨的涂鸦T恤，拖着个小行李箱，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地站在那儿，张开双臂就给了顾檐声一个大大的熊抱。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子出差三个月，终于活着滚回来了！”他用力拍着顾檐声的背。
顾檐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晃了一下，随即是巨大的惊喜“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说了还叫惊喜吗？”江新晨松开他，挑眉看向旁边的林阳，“这位小帅哥是？”
“哦，这是我们研究所的同事，林阳。”顾檐声介绍道，“林阳，这是我高中同学，江新晨。”
林阳看着两人熟稔亲密的姿态，眼神微闪，随即露出非常得体的笑容“江先生你好。顾哥，既然您朋友来了，我就不打扰了。请教的问题我们改天再说，您们好好聚聚。”
他非常贴心地主动离开，
“懂事！”
江新晨冲林阳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一把揽住顾檐声的肩膀，“走走走，饿死了！老地方大排档走起！必须给我接风洗尘！”
喧闹的大排档里，油烟气混合着啤酒的麦芽香。江新晨灌了一大口冰啤，开始大倒苦水“……那破项目，甲方简直不是人！改需求跟翻书一样！老子差点没累死在南方的梅雨里！”
他吐槽完工作，又瞬间切换到兴奋模式，掏出手机，“对了对了！给你看个好东西！我新追的漫，绝了！”
他手指飞快地点开一个链接，神秘兮兮地凑近顾檐声“双竹马！骨科……啊呸，伪骨科！张力拉满！一个冷面闷骚医生攻，一个阳光健气设计师受！绝配！链接发你了，晚上回去必须给我看！保证你上头！”
顾檐声愣了一会然后哭笑不得地收下链接“好好好，回去看。”
他觉得里面的人设有些熟悉，但热情的江新晨可不会给他发呆思考的时间……
几杯啤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络，江新晨忽然放下烤串，用油腻腻的手指戳了戳顾檐声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面还停留在他和江临那两条朋友圈的互动界面。
“喂，”
江新晨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八卦和笃定，“老实交代，你跟江冰块……这是终于捅破那层窗户纸，修成正果了？”
他指着【山神会惩罚不听话的孩子】和【那山神也是个心软的神】那两条回复，眼神亮得惊人，“这互动，这氛围！隔着屏幕我都能闻到恋爱的酸臭味！”
“噗——！”顾檐声差点被嘴里的啤酒呛到，脸瞬间涨红，连连摆手，“瞎说什么呢你！什么窗户纸！江临他……他是直男！钢铁直男！我们就是……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你腐眼看人基！”
江新晨脸上的笃定瞬间变成了愕然，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他上下打量着顾檐声，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块不开窍的朽木，撇了撇嘴“还没在一起？”他拖长了语调，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啧……行吧行吧。”他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多说的样子，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这个话题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江新晨的情绪低落了一点，晃着酒杯里的冰块“对了，我跟小悠分了。”
顾檐声一愣“啊？分了？为什么？之前不是挺好的？”
江新晨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她找到真正喜欢的类型了，是个很飒的T。她说她发现自己好像……更喜欢女孩子多一点。”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我也……没那么难过。因为……我也发现，我好像，也不是那么喜欢女孩子。或者说，努力尝试了，但感觉……不太对。”
他抬起头，看着顾檐声，眼神里是少见的坦诚和一丝迷茫“我们俩聊开了，都觉得……勉强自己按别人的期望活太累了。家里人的目光？去他妈的枷锁吧。人活一辈子，总得……遵从自己的心，对吧？哪怕那条路难走点。”
江新晨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檐声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遵从自己的心”……这几个字沉甸甸地压下来。他呢？他的“心”指向何方？那个雨夜里，后背肌肤上残留的滚烫触感和渴望……那是什么？他敢去“遵从”吗？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指尖停留在那个只有一个“嗯”字的对话框上。
夜色深沉。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顾檐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江新晨的话，那本双竹马腐漫的链接，还有……石龙镇雨夜里江临那双压抑着风暴的眼睛和滚烫的手掌，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冲撞。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迷茫、渴望和隐隐恐惧的低落情绪，沉沉地笼罩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通。
“喂。”
江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和一如既往的清冷，背景里是极致的安静，显然石龙镇的夜早已沉眠。
“江临……”顾檐声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低落。
“嗯。”江临应了一声，似乎在等待下文。
“没什么……就是……研究所这边，新接了个项目，数据有点复杂……”顾檐声胡乱找了个工作上的话题，语速有点快，试图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顾檐声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熟悉——是江临在写字，可能是在看病例或者写笔记，这细微的、规律的声音，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将顾檐声拉回了学生时代。
那时候，他们并排写作业，江临的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也是这样的沉稳、笃定，是他世界里最安心的背景音。
顾檐声紧绷的神经，在这熟悉的“沙沙”声中，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笔尖滑动的声音持续着，没有间断，也没有催促。江临在用他的方式，沉默地陪伴着电话这头情绪明显不对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顾檐声以为江临会一直沉默下去时，那“沙沙”声停了。
江临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似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工作上的事，按流程走，别想太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缓缓地、带着一种罕见的、引导式的温和问道：“或者你还有别的事？”
这简短的询问，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顾檐声紧闭的心门，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那些盘旋在心头的困惑和江新晨带来的冲击，终于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
“……新晨回来了。”他低声说，“他……和小悠分手了。”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起勇气，“他说……他们分手是因为……都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喜欢异性，他说要自由一点，真的可以自由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试探性的不确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极其细微的呼吸声，证明江临还在听，那沉默让顾檐声的心悬了起来。
就在顾檐声以为江临不会回应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得如同磐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顾檐声，没必要提前焦虑。”
顾檐声屏住了呼吸。
江临的声音继续平稳地流淌，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等你真正遇到那个……让你觉得‘就是他了’的人，一切都会有答案。现在想太多，除了消耗自己，没意义。”
顾檐声的心跳漏了一拍，江临的措辞很谨慎，没有直接点明性别，但那个“他”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
然后，江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非常短暂，却让顾檐声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零点几秒的空白。
接着，江临用一种更低沉、更笃定的语气补充道“而且，顾叔和阿姨……他们很爱你。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你平安快乐。只要你是真的快乐，他们……不会为难你。”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顾檐声心中积压的低落和迷茫。江临永远都能从他没说出口的话语中知道他的惶恐。
他不需要直接点破他的困惑，只是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语气告诉他—你的父母爱你，你的选择会被尊重，你的快乐最重要。
“沙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又轻轻响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是背景音的自然延续。
顾檐声握着手机，靠在床头，眼眶莫名有些发热，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但他心里那片因为未知和恐惧而翻腾的海，却在江临那沉稳的声音和规律的书写声里，渐渐平息了下来。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安心，“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睡。”江临的声音依旧平淡。
电话挂断，顾檐声将手机放在胸口，听着自己渐渐平稳的心跳，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令人安心的“沙沙”声，以及江临那句低沉而笃定的“不会为难你”。
黑暗里，他纷乱的思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他知道有些情感好像开始变了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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