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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烟雨

“好。”

燕昭洛没有推拒,任由对方牵着自己往回走去。

穿过连廊,后苑幽深。

他半犹不定地落后半步,目光直直落在君霄玦挺拔的肩背上,几次想开口解释什么。

可对方什么都没有问。

幽香腊梅惊春意,胭白杏花半开半落隐在枝旁。

一直到巡守内侍都过了几轮。

干涩的声音嗫喏响起:

“母后分明都有好好喝药歇养。”

轻飘飘的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面,极浅的水洼涟漪轻荡。

他记得那一碗碗棕褐色的苦涩汤药,仅是闻着味儿都让他退避三舍。

可母后总是和煦莞尔,眼含揶揄,一面笑他经不得苦,一面从容地饮下一碗又一碗。

日复一日。

就连最后缠绵病榻的日子都不曾断过。

君霄玦牵着他的手紧了两分。

似是给了他几分底气,小小的少年微垂着眼,提着胆却轻声道:“他们都告诉我,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翰林院提尽哀册,卫丞相悲诵挽辞,回来了却又要我宽心,要我目系长远。”

“可是……”

他眼底闪过纠结,指尖下意识蜷了一下,才想起早被握在掌心。

君霄玦常年持剑的手掌略显粗粝,拇指动了一下,扫过抚平他紧张蜷曲的指弯。

忽而耳畔响起一声短促脆悦的啼鸣,似铜铃撞响。

燕昭洛缓缓眨了下眼,脚下不免又落后半步。

几米外的高树枝头停着着一只灰蓝鸟雀,尾羽如墨长缀梅间,沾过花间几滴清亮的露水。

京城少见这般斑斓劲健的飞禽,后宫倒也有妃嫔养过鸟雀,只是多小巧娇俏。

君霄玦脚步微缓,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枝头的鸟雀翅根微张,稀疏的薄阳透过羽间隙缝洒出来。

“喜欢?”

燕昭洛微点了下头,片刻又垂眼摇头。

“会飞走的。”

君霄玦思忖片刻,浅浅“嗯”了一声,侧首瞥过小少年微垂的乌黑发顶,示意他继续说完前头的话。

“可是什么?”

闻言,踌躇的稚糯声音更低了,君霄玦细辨才听清。

他说:“可是没有人关心是否有意外之情。”

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的母后是常年羸弱,不胜病意。

君霄玦脚步微顿。

自几年前大皇子残害同胞被揭举,帝王大怒之下将其发贬南疆,亲母宛妃赐毒酒白绫。

后宫之中逞才斗智暗自角力,却再未出过伤人之举。

至于大皇子被谪戍南疆那年,燕昭洛应当未到记事年纪。

君霄玦没想过被温吞细养长成的十一岁孩子会思及此处。

他神色微沉,回身凝谛。

燕昭洛很少见到他面色如此认真凝肃,不免犹豫自己出言是否太过稚气了。

二人衣袂相触,他忽然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烫了。

良久,君霄玦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燕昭洛下意识抓了一空,却见他半俯下来与自己视线平齐。

“我关心过。”

“什……”

对方浅澈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棱角分明的眉眼也被染得几分温和。

少年清润的嗓音低喃响起:

“我探过,也想过很多人,可是没寻到端倪。”

燕昭洛眼眶隐隐泛红,微张着唇错愕回望。

“你担虑过什么,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带你去看一遍。”

温热的掌心落到他脸颊上,从下颔延裹到耳后。

君霄玦声音轻缓,带着商量的余地:

“但是洛儿,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为什么?

无数的诡谋暗算如光影掠过脑海,不甘 “病逝” 一语定谳,可一次次的屡探屡空;

陪他翻阅书籍,暗唤内侍询问,又在夜半摁着他入睡,一直到他再寻不出半分余地的那抹身影;

六年后朗宁寒疫入骨的麻刺,钩缠锯齿般的叶缘和乳白的汁液……

一幕幕人景如长风送过的烟雨,

最后定落在母后那碗棕褐苦涩的汤药间。

门外隐约有几声细碎话声,檀雕厚门被轻手推开,落地轻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一直到水声倾倒入池,青年猛然惊醒。

——“啪”。

温凉的五指挂着水渍,狠厉抓在银白护臂之上。

随即被那夜色染透的凉铁冰得一惊。

那只手却端着汤盆稳得一丝都没乱溅。

热气蒸腾,池水半凉半烫。

燕昭洛不耐抬眼,倏然撞进一双浅澈锋锐的眼眸。

眉如墨画斜挑,骨高挺如刻。

陌生又熟悉。

一个怎么算怎么想都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他心脏微滞,眼底烦躁霎时被翕张的瞳眸盖过,指骨下意识松开半寸。

君霄玦便在他虚虚搭着时微旋手腕,垂眼将余下热汤缓缓倾入茶褐浴池中。

谁也没有先开口。

水面粼粼起伏,半透的罩衫沾着几片桃瓣附在出水的臂膀之上。

微凉的汤水渐渐融入热意,暖得肺腑都微微发痒。

汤盆空了良久,来人复抬起眼来,薄唇轻启:

“想握到什么时候?”

嗓音低沉如磬。

燕昭洛睫翼一颤,猛地松开手。水波荡漾四散,拨开圈圈轻触池壁。

他怔愣看着来人倚在白玉瓷边将乌木盆放置一旁,垂眼看他。

“太子殿下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泡了凉水澡,无人来管?”

池边燃得只剩一小末支的檀香缭绕甜香,对方熟悉的嗓音里多了几分陌生的厚重质感,似北漠流沙,淅淅沥沥撵过柔软的骨肉。

燕昭洛指尖微颤,一时脑中空白,却依着惯性张嘴回了一句:

“不习惯……有人添水。”

话落,他缓缓眨了下眼,不可抑制又回顾到几分往事。

浴池里的人墨发湿湿地掩在身旁。

君霄玦微转了下被拽过的手腕,忽然就意识到了五年有多长。

他没错过对方抬眼前那一瞬的抗拒。

走之前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如今出落得格外矜贵,看似温润,肌肤之下却覆裹力劲,回视他的眼神已经掺进了几分惘促。

他心底轻叹一声。

就在燕昭洛以为他该是要问些什么,责问又或其他时,却听对方轻轻浅浅落了一句:

“我回来了。”

没待他回应,君霄玦便拿起一旁汤盆起身:

“乌故鸣说你的药浴还要半刻钟,我在屋外等你。”

檀木长香又落下一截灰,青年轻张了张唇,望着来人利落地绕过屏风,半晌又慢慢合上。

池水温暖如初。

缓了好一会儿,雾蒙蒙的思路才又慢慢活络起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佯装那么多日的坦然、砌半余月的心防最基隅的底砖被一句话轻飘飘地带走了,强压不去回想的往事和北疆风霜似骤雨开始覆裹住他的四方。

数不计的念头如春笋东窜西冒,五年前想说的许多话,五年后又想告知的许多事。

压一茬又长一茬,最后皆汇成了简单的一句。

现在何年何月何日,为什么合该好端端在京都的人会出现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临安。

檀木门阖的闷响轻轻一声。

他曲肘轻咬上指关,半晌,索性乌眸一眯,屏了息任自己淌入水中。

屋外似乎又响起细微的交谈声响,被咕噜的浴水隔得沉闷模糊。

***

葵宣醉意朦胧和太子殿下那爱鸟缠斗之际眼睁睁看着乌故鸣领了一位玄袍银束的高挑男人进院。

二人说了几句话越过自己就要进太子殿下的侧屋。

他刚要阻拦,就被乌故鸣摁在一旁。

脑袋半浑半清地寻思着那身影怎么那般眼熟。

随后又满脸震惊地望着那人进殿、出殿。

有生之年第一次见着有人能从太子殿下明言不予踏足的地方安安稳稳进出。

慢了好几拍才想起熟悉之感来处。

……分明和今日午后城墙上自己被要求细细辨认的将军大人一模一样。

……应该不会有人不明所以脑子被驴踢了会假冒吧。

可是这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旁有侍从低首托接过君霄玦手中空下的汤盆。

乌故鸣笑盈盈道:“还得是燕王殿下,那么顺利。”

葵宣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一步。

却听燕王殿下“嗯”了一声,眼神掠过他时顿住了。

片刻,他听得一声:

“这位是少府葵二公子吧。”

“……”

葵二公子在这不冷不热的一声里霎时演了八百场戏,又闪过了父兄“温温和和”的千叮万嘱。心中半惊半苦,恨不能钻地逃了。

思及这么做可能日后都不必回家了,不得不挪着上前一步:

“是,见过将军。”

没待君霄玦说一句,他就在被惊醒的酒意里硬着头皮囫囵:

“太子殿下他!他……今日,忽然旧疾不适……”

“晚生才,随殿下一同缺席了将军大人的接风礼宴,来到此处求医乌苑主。”

为防被当场拆台,二公子说话间隐在袍下的绫履狠狠踹了一侧的乌苑主一脚。

没有半丝串供求人的意味。

乌故鸣纹丝不动,瞥了他一眼,笑盈盈地听着。

二公子行着尊礼死死埋着脑袋,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君霄玦反应了一下,蹙眉问:

“什么旧疾?”

倒是没料到这茬,葵宣背脊一僵,却听乌故鸣和和煦煦道:

“殿下往日受过些风寒,习惯了我这几味生草入药的方子,御医不会常备。”

君霄玦长眸微眯,见着乌故鸣将葵宣拉至一边,而后掌心朝上微抬手臂,示意阶下方桌:

“将军大人是要等太子殿下出来吧,不若先到树下一坐,您要的卷册桃幺已去中庭书阁取了。”

其实写这章我很沉默……

因为很丝滑就变成了这样的重逢方式。

但是我又在想神经病啊*A*谁家重逢会在人家泡澡的时候。

那么冒昧吗君霄玦……吾三省吾身。

可是反省了之后又觉得好像蛮合理的。因为按他赶来的时间,以及知道了某殿下浴水冷了,他一定会担心,然后进去给他添热水……[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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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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