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洛回到鸾绯院已是戌时中,原以为院中应是静谧得当可以沉心思索,却不想还没踏入院门,就听里头有人又哭又笑,活像是见了鬼。
“你不许告诉我兄长!!”
一声长嚎扑出来,太子殿下方踏进门槛的脚险些收回。
就见一方玉桌边,杏黄明艳的身影死死趴在乌故鸣宛若桃色的衣襟袖前,手里摁着他的臂膀。
桌上似有笔墨,传信的乳鸽被惊得扑腾了羽翅直飞枝头。
“葵二公子再这样鄙人要喊非礼了……”
“……”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清甜的酒香。
燕昭洛目光一转,便见着地上被碰翻的黑瓷酒坛,浅粉的酒液还在咕咕外涌。
乌故鸣手里拽着自己衣物,脚下心疼地将被葵宣碰翻的酒坛踢正,转眼见着门口伫立的太子殿下,当即眼前一亮:
“殿下!您可得当证人,我这醉玄都千金难买!”
葵宣听着这声,当即也旋过头来,奈何醉得迷离,一下没从乌故鸣身上爬起,却更泛出股委屈劲:
“殿下……”
葵二公子红着脸颊瞪着眼珠:
“他总想着告我师长,我要将他的鸽子全炖汤,给您补补!”
“……大可不必。”
他踏进门,决定将要问葵二公子的话先放一放,绕着残局往自己屋内走。
奈何几十步的鹅卵小路,那处树影挂灯下嗷嗷叫着纠缠的身影实在醒目耳疼。
“……”有碍颜面。
太子殿下决定救一下。
“乌苑主不是要见贵客,怎么见到鸾绯院来灌酒了。”
乌故鸣“欸”了一声松开手中墨笔,当即废了大劲从葵宣桎梏下脱出身来:
“殿下话不可乱讲,您药浴里有一味解郁性寒,这酒本是备于您的,葵二公子自己非要喝。”
“你不说我哪知有酒!”
乌故鸣没理他,身上也沾了些许酒气却神色清明,便气定神闲朝燕昭洛走去:
“贵客要的东西自然是已经备好了,鄙人这是心系您的身体,怕侍仆伺候不当,特来叮嘱您呢。”
“那还要多谢乌神医。”
“不敢当不敢当。”
燕昭洛面不改色却微微加快了步伐,乌故鸣紧跟其侧:
“殿下这话就生分了,我等关系,鄙人还要为殿下打个对折呢,只要三千银。”
葵宣手下急着销毁乌故鸣早些写的帖帖告状,闻言大震:
“乌故鸣你抢钱呢?!”
乌苑主“啧”了一声,回头怪了一嘴:“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比太子殿下还要长两岁的葵宣:?
燕昭洛库囊充盈,瞥了他一眼,不知从哪掏出了张银票。
葵宣又在后面大喊:“殿下!”
乌故鸣一把接过,又得意冲身后甩了甩,顺带着赶到了太子殿下身侧。
令得人不得不偏了方向。
燕昭洛:“……你二人年岁加起来,再随便路边揪个垂髫小儿,就赶上本宫三个了。”
“过誉过誉。”
太子殿下无话可说,推门而入。
乌故鸣笑眯眯跟在身后。
门扉半开,清苦药香扑面而来。
隐约见得里屋连云屏风后热气氤氲,浴池边沿半人高,凿地三分内嵌玉砖引暖泉。
旁置无烟炭火,在暖炉内映着红光,缓慢流动的浅茶色池面还浮着稀疏的桃瓣。
燕昭洛扫了眼几米外房门紧闭的主屋,心中思量着早日将两间打通。
他脚下掠过门槛,却见乌故鸣还跟在身后:
“乌苑主还要管人沐浴?”
“那倒不至,只是想问问殿下与人聊得如何。”
乌故鸣眯着眼自顾走到一侧檀木花架边,在一筐筐或晒制或新鲜的药草茎片间挑拣。
“略有方向。”
热气暖炉熏得此屋温热,燕昭洛褪了罩衫挂到木架上:
“本是准备同葵宣要一份少府往年记载的礼册,谁知醉成这样。”
“那是又要劳神伤心了呀。”
后者刚坐到椅上捡桌边熏暖的桃酥,闻言指尖一顿,微微触在粗粝的酥饼表皮。
乌故鸣又拣了几味药,扎进纱囊内,回眸看他:
“为殿下加几味药引,为防药性过烈,稍后下池前披件罩衣。”
“嗯。”
“要我说,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先皇后已……”
“早年丞相大人就已代表百官说过一般的话。”
燕昭洛打断他,将盘里圆饼拾起闻了两息,浅笑着道:
“十年已去,只是再探探罢了。”
乌故鸣便噤声了,只是手下又抓了两味药引扎进囊袋。
“用得着还加吗?”
“以防万一,况且谁让殿下大气,必是得让您泡回本的。”
他转身将纱囊沉进药池底,就见太子殿下细嚼着桃酥,“哦”了一声朝他挥手:
“乌苑主慢走。”
“依往常为殿下备了暖炭,不过此次时效较长,晚些我让人来添汤?”
“不必。”
乌故鸣撩了撩水温,又补了一句:“后头定会凉下些。”
“殿下喜欢泡凉水澡?”
太子殿下“嗯”了一声,又朝他挥了两下手,驱人之姿显见。
乌故鸣好气又好笑,扫了两眼池边暖炉,考量了片刻效力,想是不至水真的凉透,便也懒得管,朝外走去。
走了两步又退回,在燕昭洛莫名的目光中打了火折子将檀木架上一支长香点燃。
“两柱香,我就在门外候着,可别早退。”
“……”
笃——
檀木雕门被轻声合严。
周边倏然静下,唯有水声柔缓。
太子殿下沉默地望了眼那显然被加长过的香柱。
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或是此处摆放物件皆与早时中宫几分相似,黄芩的话隐约响起耳边:
“有一法,据说若以钩缠生草榨出的鲜汁浸泡金丝楠、紫檀、花梨等耐潮的木材三日夜往上,令其留于孔隙,再以上好胶漆覆裹,毒汁便一时难以逸散。”
“往后若是常与此味熏香邻近热腾,则可能毒性慢溢,无声无息蚀人底蕴,神仙难察。”
后宫之中,所用木器皆是此般贵材,若是依次去算,大至床榻案几窗棂,小至木梳镜奁书拨,皆有可能。
……
他饮了口桌边花茶,起身褪衣。
月白绫罗长袍随着腰封玉扣解开披散垂地。
青涩药香混着水汽染开,素白的衣物被一件件同烟色罩衫搭在乌木衣架。
燕昭洛赤脚踏在温润的玉瓷地面,侧身去勾备下的薄纱罩衣。
木簪取下,乌发如瀑垂落,遮住半片苍白脊背,随即皆被软绸掩盖,只隐约勾勒出肩胛处利落的曲线。
他踩上池边玉阶,以趾尖浅探水温。
浅茶色涟漪一圈圈扩大,直至打湿墨发。
青年撑着玉瓷缓慢沉入药池中,水波一路漫到那入鬓的眉眼才停住,额间睫尾不刻便湿漉漉染了水雾。
桃瓣晃荡着浮到近前,粉粉几片映在他恹恹半阖的乌黑眼底。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浑厚地、
悲哀地、
冷情地、
惋叹地……
所有人几乎都这般说,要他节哀。
就连为了应付那些冠冕堂皇之事时,他自己也这般说。
一直到水纹缓缓静下,桃瓣间的人才微动了一下,将口鼻探出水面。
漂亮明晰的锁骨被洇出淡淡的粉,湿湿挂着水珠。
薄罩黏挂在肩侧,墨发几绺垂在后颈肩背。
半辛半苦的药味钩缠在鼻尖。
燕昭洛轻轻叹了一声,阖上眼靠在池沿。
***
“出去!!”
翻倒的木汤盆泼出一片滚烫的水泊,梨花木勾架被倏然拽倒。
受惊的小少年半跌在衣物间,裸露纤细的小腿脚踝被汤水溅到,红痕火星般乍然蔓延。
对面的女人尖叫一声,手背亦是红肿起来。
她自知疼痛,只是见到太子腿处的烫伤,当即还是慌了神:
“阿洛,是皇上让……”
“别这么叫我!”
燕昭洛瞬间红了眼眶,只是隐约听到后半段,便噙着泪微怔。
“……是,什么?”
腿侧踝关**的灼痛慢半拍袭至脑海。
棠妃一身素雅微退在旁,挽着与先皇后五分相似的发。
燕昭洛瞳孔翕张,缓缓意识到什么。
中宫自然不是谁说要来便随便来,此处更是他母后的寝宫,如今空下,于礼他说了沐浴要清静,谁能进来?
棠妃见他抵触,便还是垂首微行一礼,轻声道来:
“皇上说殿下以往沐浴皆是姐姐在旁,便让妾身来关照着些。”
燕昭洛今年已满十一,太傅日日教导尊卑礼制。当即便通晓了。
关照,便是有意寻一位妃子来替他母后。
他紧咬下唇,眼中红意更甚辨不清悲恼,半晌垂下眼去。
胡乱揪着衣物套,粗麻的布料蹭过小腿红肿的肌肤泛起阵阵针刺般的痛意。
棠妃美眸微睁就要上前,却见他又往后躲了一下。
“不。”
豆大的水珠从他面前滴落洇到白麻衣物上,不知是鬓角湿发还是什么。
燕昭洛轻咬牙关,闷声吐道。
“我……不,本宫……自己可以。”
“你,去告诉父皇。”他勉强套好里衣,披了外罩狠狠擦过眼角,眼眸亮涔眼尾通红抬起头来:
“本宫,明日便会入住东宫。”
延绥十二年二月,料峭春风寒。
丧期十一日,他燃着彻夜的明灯涂涂改改几遍,墨迹几番被水渍晕开,写下十余年来第一封奏请,准他以此年岁,迁入东宫。
笔迹初见清隽决心。
又亲笔提了书信送予春宅侍郎,邀其择日入宫为己复学。
君霄玦是第二日才知此消息。
小少年身披素白官服从绥宁帝的议殿出来,见着他时明显滞愣,唇齿微张,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
单薄的身形无风轻颤。
二人的身量皆已拔高,燕昭洛赶到了他长开宽阔的肩头,微微仰着头看他走近。
随后温热的披衣被挂到了自己肩头。
带着松木暖香的银灰大氅几近触地,将他严严实实裹在其中。
面前的阴影恰将他的视线遮挡。
燕昭洛忽然鼻尖一涩,轻轻勾住了来人的袖角。
他轻咬牙关,才缓缓念出:
“阿兄……”
“嗯。”
君霄玦维持着半拥的姿势任他勾了会儿,见他越拽越紧,便反手牵过了他的手。
半冰的小手颤了一下,被他握在掌心。
“要搬去东宫?”
燕昭洛下意识扯出抹笑:“对,我已经可以妥帖料理了……”
君霄玦空出的手捋过他额前碎发。
“那要去收拾物件吗,我帮你搬。”
下一章,就该真的…见到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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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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