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如同冷漠的解剖刀，切割开G省公安厅彻夜未熄的惨白灯光。叶日华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眼眶深处如同沙砾般磨砺的疲惫。烟灰缸里挤满了扭曲变形的烟蒂，像一群凝固的小型焦尸，控诉着她又一个被尼古丁和案卷熬穿的长夜。监控屏幕上的顾之予，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是毯子微微滑落，露出半截伶仃的脚踝——细微的破绽，暴露了她或许未曾真正沉睡。
厚重的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晨间的冷冽气息。冯刚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浓得发黑的咖啡，腋下夹着厚厚的文件夹，眼下的乌青比叶日华更重几分。他把咖啡往叶日华手边一放，杯底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叶队，你要的东西。”冯刚声音沙哑，却透着刑警特有的、熬夜后的亢奋，“技术科那群夜猫子熬了个通宵，初步梳理出来了，重点标红了。”
叶日华没碰咖啡，那浓重的苦涩气味反而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直接抽出最上面的文件，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屏幕画面和旁边的记录分析图表。技术科的成果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刺入混乱的案件泥潭——
“零…零…零…”
突兀而沉闷的铃声再次撕破寂静。不是普通的电话铃声，更像是某种低频震动。叶日华的动作瞬间凝固，方才还锐利如刀的视线骤然变得幽深似海，仿佛瞬间切换了某种人格密码。她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个没有号码、只有一串复杂干扰波纹的提示，随即抬眼，不带一丝情绪地对冯刚说：“出去一下。没我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
冯刚愣了一下。这不是叶日华往常的口吻，更低沉，更……不容置疑。像是金属摩擦的质感。他张了张嘴，看到叶日华眼底那片冻结的寒霜，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明白，叶队。”他立刻转身离开，顺手带紧了厚重的门。
审讯室般的死寂瞬间笼罩监控室。叶日华确认门锁落下的细微“咔哒”声后，指尖划过那串干扰波纹，接通。
没有任何寒暄，一个经过多重加密、严重失真的电子音穿透耳膜，带着无机质的冰冷：
“叶日华上将。目标嫌疑人顾之予的初步行动轨迹及社会关系回溯已完成。‘风信子’系统核心逻辑推演判定：案件进程关联‘蜂巢’协议初始触发事件概率：87.3%。代号‘回响’。您进入预设‘终局倒计时’：720自然日。建议：启动‘除锈’预案，清扫暴露边缘。”
叶日华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上将？这个遥远的、被刻意封存的代号如同一个锈迹斑斑的锁钥，猛地插回了她灵魂深处那扇尘封八年的暗门。
“确认目标‘无辜者’状态？” 她开口，声音同样经过了装置处理，变得平板、沙哑、非人化。但只有她自己能听出那层坚硬外壳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喘息——为了顾之予。
“经‘盲测’人格及行为模式建模比对，目标与‘蜂巢’核心层无主动交集痕迹。干扰源指向‘回响’污染链下游。清白概率：98.1%。备注：其专业行为（超声波指证）直接暴露‘污染源’特征，已加速‘回响’进程，触发系统高优先级关注。”
电话那头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在叶日华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之予，完全清白！
但她的敏锐——那份对超声波痕迹的精准判断——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惊醒了更深处潜伏的怪物！她成了漩涡的中心，只因她是自己当年唯一留下的“破绽”，只因……她是“她的人”！
“预案等级？” 叶日华追问。
“‘深蓝’，最高级。”
“‘蜂巢’苏醒度？”
“初步反馈：活性显著增强。行动信号：高频、离散、具备强伪装性。目标指向：根除‘隐患源’并获取‘回响’介质。推测‘3A17’为该行动子指令之一。”
“3A17”！果然！
冰冷的指令与信息如同高压水银，灌入叶日华的血管。每一个字都坐实了她最深的恐惧——二十二年前吞噬了她父母、十年前逼她消失的那个黑暗漩涡，已经在她眼皮底下，借这桩谋杀案重新抬头！目标直指她所珍视的一切——包括那个还在玻璃后假寐的顾之予！
而顾之予的无心之举（指出超声波），就像黑暗中点燃的火柴，虽然照明了凶手的一点马脚，却也瞬间将她自身暴露在更庞大、更贪婪的黑暗视野之下！
“行。我知道了。”叶日华的声音冷硬如初，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刻出一道带血的月牙痕。她甚至没发觉通话何时结束，那串干扰波纹已经消失，手机屏幕重新变成一片空洞的黑。
不过她的整个世界，都在冯刚推门进来前的十几秒内，完成了从内到外的重塑。
军区上将的身份不再是尘封的秘密，而是骤然加诸在肩上的、染血的战甲。“那件事”拥有了狰狞的名字—— 蜂巢！一个蛰伏三十年的阴谋，只为彻底“根除隐患源”并获取“介质”的庞大阴谋！而顾之予，这个与她命运死死纠缠的女人，既是她必须守护的“无辜者”，却也是被对方视为关键突破口的“破绽”！
她从6岁冰冷太平间里失去双亲的那一刻，就亲手埋葬了对“感情”的念想。父母的血渗入骨缝，渗入了那把爷爷从战场带下来的那把军刺，只换来一句刻入骨髓的信条：活着，变强，完成任务。直到遇见顾之予。那个笑容像春日新芽穿透她冰封世界的女孩。她以为那是她绝境中意外捡到的、唯一属于自己的一线光。
可现在……她才惊觉，或许正是因为顾之予的存在，因为这缕让她短暂忘记了黑暗的光——才让她变成了蜂巢眼中最大的“隐患源”！她接近谁，谁就将被黑暗吞噬！
叶日华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单向玻璃。玻璃后，顾之予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蜷缩得更紧，像个试图抵御寒冷的婴儿。在冯刚等人眼中，她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刑侦队长兼重案组组长，那个将疑犯冷酷审讯了三小时的无情执法者。
只有叶日华自己知道，这副钢铁躯壳内，被“上将”的身份撕裂的心腔正在燃烧着滚烫的岩浆。那岩浆喷发的对象，不再是眼前的案子，而是所有胆敢将爪牙再次伸向她在意之物的……一切阴影！
她拉开抽屉，没有拿烟，而是抽出一个极其朴素、没有任何标记的深蓝色硬塑文件夹。
用桌上那支尾部刻着歪歪扭扭“YRH”的黑色钢笔，她飞快地在文件夹内侧封面空白处，写下两行数字：
【720】
【3A17】
随后，在冰冷的数字下方，是力透纸背、带着硝烟味的几个字：
【动我可以，动我的人，杀无赦！】
文件夹“啪”地合拢。
门被推开，冯刚重新走了进来。叶日华将那份技术科报告和这个深蓝文件夹叠在一起，推向冯刚。
“叶队？” 冯刚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格格不入的深蓝文件夹。
叶日华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监控屏幕上的冷硬专注，手指敲了敲那份技术科材料，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查！第一人民医院在那天所有的监控，包括电梯里的。继续深挖，一条线也不能断！技术科那边的分析随时同步给我。”
冯刚松了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叶队，专注，干练，不被任何情绪影响永远纵览全区。他拿起文件：“是！不过……这文件夹？”
“特殊密级档案。”叶日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正处级以上人员不得接触。你亲自保管，等我命令再启封。现在，专心眼前这条线！”
她没有看那个文件夹，目光如同焊死的铁锚，牢牢钉在监控屏幕上顾之予那片露出的伶仃脚踝上。
昨夜之前，她追查的是张建国案的凶手。
此刻，她披上了无形的将军甲胄，踏上了另一片战场——追猎的是二十二年前杀死父母的元凶，是正要对她的人下手的蜂巢！而张建国案的每一个线索，都可能是切入蜂巢“回响”行动的路径！
冯刚看着叶日华眼中那片比审讯时更浓重、更可怕的冰冷决心，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明白！”
他抱着文件匆匆离开。厚重的门再次合拢。
叶日华独自留在监控室，缓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如同淬火的毒液，却在她体内点燃了更加狂暴的冰冷焰火。
她的视线穿透了单向玻璃，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与谎言，无声地刺向那个蜷缩的身影——顾之予。等我。我会用这残躯与最后的两年时间，重塑一个让你能安然行走的干净人间。无论来者是人是魔，是神是鬼。两年之期终至日，世上再无叶日华……惟余传承之刃，直刺“巢”心！而你……绝不在牺牲者的名册之上！…而我叶日华，永不归鞘。若有回归那日，那鞘一定会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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