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三百里,梁宋喜。
明珠耀日天辉闭,凤衔青梧落九天。
传闻林昭珞出生时,天有异象,紫气东来,凤凰衔着青梧叶落在未央宫,京城中的孩童纷纷传唱歌谣。
永嘉帝无数次想,若是昭珞是皇子,必定要将她立为太子。他要碧落的天子,流着自己最爱的女人的血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并不偏爱皇室,崔瓓诞下昭珞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那个曾喜好在乐游原纵马疾驰的姑娘,那个能独自修复袖弩的姑娘,那个笑着、在漫山野花中盛放的姑娘,终于消逝在深宫中。
“请陛下恕罪,臣妾福薄,不能为陛下诞育皇子。”
林祯最后一次去看她,她已病入膏肓,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行礼。
病痛使她容貌憔悴,一把瘦骨藏在雪白的中衣中,不施粉黛,盈盈月光中,她的脸色惨白如月。
“瓓儿,你实在说气话吗?”林祯心痛至极,“朕怎么会怪你呢?”
崔瓓不语,只微笑着,眼角划过泪水。
林祯坐下,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好凉,又好小。一个人的手能这么小吗?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握在掌心。
崔瓓觉得今天心情很好,虽然已经没有力气笑了,但是她仍然在尽力的对着林祯微笑。
“陛下,臣妾觉得今日阳光甚好,只可惜只能在宫殿中欣赏这样的好光景了。”她用力扯动嘴角,“上林苑的花开了吗,陛下能否跟臣妾说说,是怎样的美丽。”
片刻之间,林祯的眼眸便已盛满泪水。
“今年上林苑培植了重台莲,花心再生小莲台,如佛坐莲一般,只可惜现下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等你病好了,朕就带你去看。”
崔瓓气息微弱:“臣妾怕是不能遵旨了。”
林祯忽然感到无力,他想发火,不知道该向谁发火。
他想治罪无能的太医,可是他知道,治不好病并非太医的过错。帝王的尊严在生死面前荡然无存,崔瓓得的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医。
片刻沉默后,崔瓓开口:“臣妾斗胆,向陛下求最后一个赏赐,不知陛下可否愿意应允。”
“瓓儿,你说,只要你能留下来什么朕都愿意给你。”林祯满口答应。
“陛下真是说笑了,若瓓儿要你的江山呢?”崔瓓声音忽然有力起来,还开起了玩笑,只是林祯没有回应,“瓓儿也是在说笑罢了,我要你的江山有何用?”
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愿再使用尊称。
“表哥,瓓儿原本想许愿下辈子不要生在世家,可是一想,人间的帝王恐怕管不了投胎的事,还是许愿下辈子不要再见到你吧——”崔瓓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她抿着嘴唇,不想流下眼泪,却仍然忍不住泪如决堤。
林祯怔住了。
崔瓓又说:“我希望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你,也不要再遇见尹怀瑾,尹怀瑾已被你挫骨扬灰,向来是不会再转世了,若是遇上你了,请你一定要装作没看见,一定不要,再和我有缘……”
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前人却已没了气息。
林祯抱着崔瓓,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他没有出声,开口却已哑了声音。
宫殿开始消散,斗转星移,唯有他抱着崔瓓身处一篇浩瀚星海中。随着怀中的人也越来越轻,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
崔瓓微笑的面孔在面前远去。
林祯察觉不对,闭上眼,再用力睁开——
是在宣室殿。
心口的刺痛提醒他方才经历了刺杀。
床前的太子正在焦急踱步,看见他醒了,立马扑到床前。
林祯却透过太子的肩头看见,远处角落的屏风后面,像是躲了人。
正是昭珞和天雨。
太子凑到林祯耳边说着些什么,林祯感到喉头一阵腥甜,却仍顾及着女儿会冲动不敢表露。
林祯冲着昭珞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他看见昭珞正欲冲出来,身后那个青山的侍卫及时拉住了她,也对她摇了摇头。
然后连拉带扯的把昭珞拉走了。
匆忙之间天雨和林祯的眼神对上,天雨对着林祯轻轻点了点头。
林祯含笑闭上了眼。
*****
黑夜的边缘浮现出青白,深紫色雾气仍然在继续蔓延。
荒坡上矗立着一座破庙,年久失修。
一看就鲜少有人踏足,即便是行人也匆匆路过,连头也不敢抬,生怕招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破庙里突兀地亮起一豆灯光。
天雨惊醒,发现是昭珞又发了癔症。她已抵不住星夜兼程奔波的疲倦,因此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来。
反而是另一个少女跪坐在一旁给昭珞喂水。
最初的那夜,昭珞和天雨趁乱逃出靖都,偶然救下了这少女。
她叫沈琬,从小被流氓拐卖做乞丐,长大后给这些流氓做人牙子生意过活。一直勒索他的混混被天雨撞见,出手斩杀,这姑娘才算脱离苦海。
实在无处可去,便暂时跟着她们。
三人先是赶往林昭珞的封地,梁宋之地,但因为这里拱卫靖都,又是军事重地,早已被太子盯上。再加上林昭珞尚未就封,几乎毫无根基。还未进城林昭珞就发现这里已经被黑甲兵接管,恐怕兵变之夜就已被占领。
三人只能兜兜转转,挑小路行进,在各地搜查中往边境走去。
不多时,林昭珞便发起了高烧。
“这不是简单的惊厥,小姐是又高烧了。”少女放下水壶,轻轻安抚昭珞,“姐姐明日进城给小姐抓些安神退烧的药吧,这样成夜成夜的烧下去,人都要烧坏了。”
白天尚且能强撑着保持清醒,入夜后那些血腥和杀戮就迫不及待地占领了神智,在她的体内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身体怎么能经受得住。
天雨思索片刻,沉声应下。
这里离靖都已有八百里,靠近海边,人烟稀少,城池荒芜,大街上还能看到许多游商打扮的波斯人。
只是抓些药,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阿琬,那就麻烦你帮我白天看顾小姐,我进城去抓些药,小姐家中遭变,听不得靖都的事,还劳烦你言辞上多注意。”天雨从口袋里翻出一块玉佩,塞进沈琬的手里,叮嘱着。
沈琬赶忙推拒:“天雨姐姐,这我不能要,你们路上已经够难……”
“拿着吧,你若是不要,小姐醒了还是会塞给你的。”
沈琬默默将玉佩揣进里衣。
玉佩雕龙画凤,触手生温,即便是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出来一定是上好的料子。
此刻昭珞正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猛地发出几声呓语,引得天雨和沈琬注目。
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沈琬叹了口气,吹熄了蜡烛。
破庙又恢复了黑暗。
*****
就在昭珞一行星夜兼程赶路时,未央宫已改换门庭。
昭珞逃出城的第二天,城阳公主便派天阙军从西南压入边境,畅通无阻。
梁国公主新婚之日造反,被贬为庶人。永嘉帝骤然薨逝,昭德太子气极暴毙,临死之前留下禅让诏书,传位于……
驸马尹十七。
一切来得太过仓促,永嘉帝的棺椁尚且停灵在宣室殿,太子的尸体不知所踪。昭珞一行人驻扎边境时,天阙军正开进靖都城门。
“仅凭一纸诏书就想我碧落朝堂上下信服?”
宣室殿上,永嘉帝的棺椁停在龙椅前,尹十七提着柄剑转来转去,黑甲士兵拱卫左右。
堂下大臣分成两拨,一拨跪着,一拨站着。跪着的多,站着的少。
“你,左都御史?”尹世祺闻言提起剑,剑锋直指向刚刚说话那人,“你是个有胆量的。”
随后便不再说话,黑甲士兵上前揪住左都御史的领子,刀架在他脖子上。
这老头梗着脖子,一看就是个硬骨头,尹十七挥挥手,血就轻飘飘地溅了一地。
“还有谁像他一样有胆量?”
血溅到他脸上,唇角勾起一抹邪笑。他翛地提高声音:“还有谁有胆量!”
“我看看是他的胆子硬,还是刀刃硬!”
“你篡权夺位,恩将仇报,猪狗……啊!”
年轻人,中年人,老人……尹十七提剑又是一条人命。
“大逆不道——啊!”
“妖**世——啊!”
殿上站着的所剩无几,尹十七举着剑,眼中蔓延出血色。
血浸湿了金龙织锦的波斯地毯,顺着殿外台阶细细密密地流出去;浸透了殿前汉白玉的盘龙,龙的眼睛被染成血色。血水越积越多,如镜面般倒映着天上的白云逐渐变得乌黑。空气逐渐变得湿黏。远处云层传来几声闷响,很快便席卷整片天空。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片刻间,台阶上的血迹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喘了口气,将剑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转身慢慢坐在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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